第5章 ☆、蒙面客

? 那日在寄梅別館,沈青瓷同桃容夫人略說了幾句便告辭了。那時天還亮着,可已不算早,再不往回趕,怕是趕不上晚飯。其實趕不上一頓飯也無妨,拿去熱熱就行,但因為幼年跟着個不靠譜的師父常常有上頓沒下頓,甚至也沒有下下頓和下下下頓,所以長大了些的沈青瓷養成了按時吃飯的好習慣。不過最關鍵的還是飯菜拿回去熱過後總沒有剛出鍋的美味。

太陽漸漸泛了紅,暈開一大片霞光。西面地勢高些,一眼望過去,大半個長安好像都籠在了雲霞的光彩裏,天上人間的界限也被這耀眼的光芒模糊了。

這是流光溢彩的錦繡長安。

它美得讓異域外邦的人不惜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來到這裏,這個他們心目中的天國。然而天國的人們,在錦衣華服夜夜笙歌的夢境裏進行着永無止休的豪賭,用字字珠玑的筆墨為血腥的游戲譜寫贊歌,那就是歷史。布滿謊言與殺戮的厚厚史書,是這長安城最引以為傲的榮光,勝過世上任何絢爛壯美的夕陽。

現在已是四月,介于暮春與初夏之間的天氣,桃花杏花梨花杜鵑熱熱鬧鬧開了一場,好像空氣裏還殘留着花朵的香氣。這正是沈青瓷最喜歡的時節,他向來畏寒受不得凍,又讨厭夏天的炎熱聒噪,可惜這樣的時候并不會很長。等阿拎和阿藺回來,就好好祭祭五髒廟,也算不辜負這難得的好時光。尤其是阿藺,在外面查賬該是辛苦了。

西山離沈府既不太近也不太遠,來時他白糖糕吃得撐了,權當散步消食這麽一路走了過來。當然沈府是養了馬的,一白一黑一黃一紅一褐。小黃被阿拎騎走了,小紅被阿藺騎走了,小黑脾氣差性子倔,只肯讓阿凜近身。小褐被留在醉和春的後院了,只剩一只小白,被沈青瓷喂得太胖,正被阿凜和小黑強行瘦身。它們是有名字的,白菜瓜子黃豆紅棗醬油。後來醬油的主人阿臨提出別的名字都是正經吃食,只有他家這只是個配料,有些不公平。沈公子從善如流地為醬油改名東坡肉。總之,要不是因為白菜瓜子黃豆紅棗東坡肉都沒法兒騎,懶惰如沈青瓷絕不會自己走着來。現在和桃容聊也聊完了,白糖糕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沈青瓷還得一路走回去,并不曾料到走到半路上就被程益懷守株待了個兔。

程益懷拉着他七拐八拐進了巷弄,挑了挑眉:“談成了?”

“算是吧。各取所需。”答得漫不經心。

“沒別的?”一雙鳳目微微眯起。

沈青瓷認真想了想:“程兄字寫得不錯。”

“我問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程益懷大概是習慣了沈式思維,繼續問道。

“不等磚頭抛完了,哪裏引得來玉呢。”沈青瓷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你倒是胸有成竹,枉我半路來堵你。藏英樓那頭不得不防,要不是這地方偏,倒不敢這麽說話。”程益懷也不多說,“既然如此我便走了,有酒再來喊我。”

程益懷走了一會兒,沈青瓷依舊沒動,站在原地細細分辨,風裏傳來細若蚊吟的一句“說是這兒……”那不是自然的風,那是人飛速掠過時呼嘯而來的風。

腳步。心跳。呼吸。越來越近,不止一人。

五個蒙面客。

天色漸暗,五口長刀卻是銀亮亮的。

“沈青瓷?”

“嗯。”

為首一口長刀直刺過來,沈青瓷急忙側身避過,伸手扣住那人內關穴。那人倒也靈活,感覺到他不過一介書生手上沒什麽力道,翻腕揮刀欲砍。沈青瓷屈臂格開他拿刀的右手,伸食中二指直取對方膻中穴。那人反應不差,立即劈掌來擋。不料沈青瓷忽然收指,叫他劈了個空,趁着對方一愣神的剎那,沈青瓷右手下移,伸出手指用全力點臍上七寸鸠尾穴三次。見那人吃痛,他的同伴才意識到他們面前的絕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麽簡單,紛紛上前。然而巷子狹窄,沈青瓷倚牆而站,幾個人一同上前反而無法施展。再看方才那人已被一個瘦高個的同伴扶出戰團。

沈青瓷身子骨不大好,不适合習武。其實很少有人知道,沈大才子的師父不是什麽鴻儒,而是武林高人大夢先生。同理可得,也很少有人知道,江湖上以武功獨步天下為人豪放灑脫出名的游俠大夢先生平生收的這唯一一個弟子,竟被培養成了一個——按大夢的原話,叫斯文敗類……長期受師父的熏陶,沈青瓷不可能對武學一竅不通,但話說回來,懂是一回事,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青瓷自知氣力不夠,只有靠認穴打穴的功夫對付過去,天又快黑了,必須速戰速決。他既然敢一個人出來,早就料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境,事發突然,他也能鎮定下來。

現在他面前圍了三個人,刀尖就冷冷地指着他的咽喉。

他忽然笑了。

沈青瓷常常會笑,溫暖的、戲谑的、開懷的,有時還有出神的、難過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只是很少有這樣漂亮的,像是經歷了一個漫長幽深而黑暗的洞穴後,面前豁然灑落的陽光,明明很淡,卻叫人睜不開眼,而即使睜不開眼,也要貪看。

“小兔崽子長得随他娘,活脫脫一清秀佳人,就是眼睛生得不好,桃花眼,透着一股子騷氣,随了他那個臭不要臉的風流爹。”大夢先生如是評價過。

三個蒙面客見他這麽一笑也是愣住了,腦海中飛快地掠過幾個念頭。

左邊那個眉上有刀疤的想,這小子不惜犧牲色相讓我們饒他一命。

中間那個三角眼的想,這不是真正的沈青瓷,而是他的紅顏知己女扮男裝來替死。

右邊那個大胡子的想,這沈青瓷莫非是個斷袖,犯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看上了自己?

在三人一愣的瞬間,沈青瓷撥開刀疤臉和三角眼的刀,身子一斜鑽出三人的包圍圈,卻被此時離他最近的刀疤臉的左手以快于主人大腦運行的速度抓住了左手手腕。沈青瓷沒有停留,竄至刀疤臉身後,以肘部重擊其肩井穴。刀疤臉只覺半邊身子一麻有些提不起刀來,被沈青瓷奪了刀去。好在三角眼已轉身正對沈青瓷。沈青瓷肘部借力,撐着刀疤臉淩空踢向三角眼氣海穴,三角眼舉刀去擋,可沈青瓷不管不顧照踢不誤,腳面撞上了刀口,正中氣海。但因為手腕還被刀疤臉扣着,這番動作下來,二人都一踉跄,“咔嗒”一聲,沈青瓷的手腕便又脫了臼。寂靜的小巷裏,這一聲響,着實清脆。

三亮點星子從濃墨渲染的雲裏露了出來,月亮也有個隐約的樣子了。

“這小子專打人死穴,是個紮手的貨色。”說話的是大胡子。

沈青瓷沒搭理他,給了刀疤臉和三角眼一人一刀,不致死卻能叫人喪失行動能力。

“下手還挺狠,小心對付。”這是剛才那個瘦高個。

兩人呈包抄之勢漸漸逼近他,沈青瓷步步後退,直到背上傳來青磚堅實的觸感,死路。

退無可退。

方才走着還不覺得,此刻一停,腳上和腕上的疼痛愈發清晰。

大胡子舉刀。

沈青瓷咬牙沖了上去,一躍而起,自上而下,一刀紮進大胡子胸口。而大胡子的刀也到了他肩頭,好在他是更快的那個,大胡子的刀刃終究沒有入骨。

天已全黑。

瘦高個一身黑衣,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沒有可能準确擊中他的要穴。何況,沈青瓷手中已沒有了刀,對方絕不會給他拔刀的時間。

破空聲起——

一道銀亮的光芒劃過。

沈青瓷下意識躲避,可仍躲不過刀鋒刺入身體的那一聲悶響。

又是一聲響,轟然倒地,頭部狠狠撞在青石板上。

但,倒下的不是他,而是蒙面客。

瘦高個慣用左手,因為五個蒙面客只有他的刀鞘挂在右側。這麽黑的天,他們互相都看不清,但自己受了幾處傷,瘦高個的優勢實在明顯得不能再明顯。自己的肩大約在他胸口這個位置,加上刀的重量,瘦高個在看不清的情況下,下意識舉起刀的高度,差不多就是到自己心口這麽高,但他是個左撇子,而且在具有明顯優勢的情況下沒有必要因為追求一擊即中刻意把刀偏過來,所以只要自己稍避一避,就能輕而易舉避開要害。

那一刀刺過來時,皮肉傷不可避免,他迎了上去,刀鋒擦着肋骨,最終穿出了後背。

他和蒙面客近在咫尺。

毫不猶豫的一掌劈在後頸,蒙面瘦高個的手輕輕一顫,刀刃在他的身體裏轉過一個微小的角度,又是一陣入骨的疼痛。

沈青瓷扶着小巷的青磚緩緩坐下,指尖碰到縫隙裏又濕又滑的青苔,涼意像電流一樣入侵了身體。直至此刻他才感覺到一片劇烈的疼痛,溫暖的血液汩汩地流出傷口,在微涼的夜色裏漸漸失去了溫度。他能夠想像得到,那些鮮紅的血如何在自己的衣襟上凝成一片斑駁而醜陋的污漬。

“公子?你在不在!我帶了清蒸鲢魚頭上湯娃娃菜赤豆元宵醬鴨子……不吱聲我就喂給你家小白菜吃了啊!還不吱聲?不會真死了吧……”

是阿凜的聲音。

沈青瓷不禁揚起了嘴角,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吊墜向空中一抛。

镂空的青瓷,裹着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夜明珠。

墜子落下的時候,正砸在他額頭上,可是他已失去了知覺。

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月亮,叫人看不真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