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陽春面
? 薛大小姐近來有些無趣,跟着觀琴溜出去聽了幾折戲,專挑才子佳人的那種。一聽之下未免慚愧得很,戲裏的佳人個個都懂琴棋書畫,還做得一手好女紅。什麽隔簾一曲定終身啊,什麽繡帕香囊訴相思啊,薛枕水深深感受到才子們在娶妻上高度統一的狹隘審美。
痛定思痛,她決心在家好好修煉一番。琴,被路過的薛相無情嘲笑了一番後就此放棄;棋,根本就沒有有空和她對弈又能讓子讓得不露痕跡且可以忍受薛大小姐棋品的人存在;書,本來就是這幾樣中好一點的,可練來練去鐘體王體顏體柳體都是薛大小姐體;畫,不能說薛大小姐畫得不好,只是在本朝缺乏對印象派乃至抽象派的廣泛認同和欣賞能力。
現在,薛大小姐正在學習刺繡。涼亭飛檐上懸着的風鈴丁零當啷響得歡快,涼亭裏坐着薛大小姐。她半靠着朱紅的柱子,雙腿規規矩矩地并攏放好,右手拉着線,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緩慢而優雅。
“只是小姐,這繡的是什麽呀?什麽都不像呀。”薛枕水的貼身丫頭中,撫畫年紀最小,口沒遮攔。
觀琴在小姐身邊待得最久:“依着小姐畫的那些畫兒看,還是很像的。”
薛枕水懊惱地丢了繡花針:“你們也來笑我!”
“小姐還是好好學學詩吧,逸國公來了帖子,說半個月後要辦‘悼花會’,長安城裏凡是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都有請帖。奴婢私下問過送帖的小哥,莫大人也有請帖。介時小姐若作得一首好詩,誰敢說小姐無才?”聽棋苦口婆心。
不料薛枕水欣喜得把帕子都丢開了:“你不早說!找沈青瓷幫我寫幾首備着便好了呀!何苦折騰呢。”
小姐唉,你還知道是折騰啊。
熟門熟路地進了沈府,卻見阿臨阿凜像門神一樣守在卧房門口:“薛大小姐,公子現在不方便見客。”
此時房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阿臨,煩請給你家公子拿件幹淨的裏衣來。”
阿臨應了一聲去後院拿洗好曬幹的衣服去了,薛大小姐怒了:“她能進我不能?沈青瓷是這麽吩咐的?”一把推開門之後才意識到那個女人剛才說的是:幹淨的、裏衣。
薛枕水低下頭,臉都紅了,該不會沈青瓷白日宣淫被自己撞見了吧……
“薛姑娘既然進來了,就趕緊把門關上,他向來受不得寒,此刻不宜吹風。”女人的聲音很好聽,不僅是音色的悅耳,更是有一番如歌的韻律在裏頭。正是如意閣的沁娘。
薛枕水乖乖關上門,關好之後才反應過來應該把自己關在外頭。
沁娘丢出一樣物什,薛枕水不由自主地把視線移了過去。
一塊染血的紗布。幹涸的血跡幾乎完全蓋掉了原本的白色。
薛枕水這才注意到屋子裏彌漫着濃濃的草藥味道。
沁娘把昏迷不醒的沈青瓷扶着坐起來,一點一點拆了原來的紗布,用沾水的帕子細細擦拭着那些傷口。胸前的傷最深,一夜過來到現在還有血滲出來。沁娘溫柔地擦去他傷口周圍的血跡,像是對待最名貴的古瓷。
不一會兒幹淨的帕子上便滿是血污,沁娘把帕子浸在水盆裏洗了洗,顏色才淡了些。再看盆裏的水,早已是淺淺緋紅。
沁娘纖長的手指在傷口處換上新藥,再裹上新的紗布。阿臨拿着件素白裏衣進來,薛枕水就這麽看着沁娘給沈青瓷換上幹淨衣服。原來那件帶血的衣服,她疊得整整齊齊交給阿臨。整個過程沈青瓷一直安靜地閉着眼,本就蒼白的臉色因為身受重傷的關系又白了幾分。
薛枕水這才意識到,那個仿佛有無限精力和她笑鬧的人,一直以來都只是這麽一具孱弱的身體。他睡着的樣子很溫和,看起來十分板正。
“辛苦姑娘了。”阿臨客客氣氣,仿佛昨晚連夜去叫沁娘的人不是他一樣,“我和阿凜手笨,做不來這些細致活。待傷口都結了痂,我和阿凜來也無妨。只是這幾次要辛苦姑娘了。藥快熬好了,大夫說喝下去好得快呢。”
“他、他怎麽了?”薛枕水只覺自己喉嚨發澀,像是咕嚕從嗓子眼裏滾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她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自己緊緊交纏的手指上,仿佛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突然松開,看到淺淺的紅色痕跡又狀若無意地擋住。
沁娘輕笑一聲,裏頭嘲諷的意味将沈青瓷學了個十足十:“昨兒個撞見強盜了。”斜睨了薛枕水一眼便走了。薛枕水看見她下巴微微擡起,竟帶着一種她這個相府千金都沒有的高傲,因為她是有能力助人的人吧。
“阿臨?我餓……”沈青瓷的聲音。
“公子你醒了!你昏迷了這麽久總算醒了!謝天謝地!”
“昏迷?明明是睡着了……”
“不對,大夫說的是失血過多引起的昏迷……”
“阿臨,我餓。”沈青瓷想換個舒服些的姿勢靠着,可是一挪身子便是一絲兒一絲兒的疼,他索性放棄折騰,把阿臨手上的衣服墊在身後,略閉了會眼睛才道,“要清蒸鲈魚醬肉絲四喜丸子三套鴨,還要白糖糕。”
“大夫說,要吃得清淡些。你看你剛剛連睜眼說話的力氣都不大夠……”阿臨鼓起勇氣,犯顏直谏。
“那是在想菜單。”沈青瓷剛準備翻臉不認人,威逼利誘阿臨去給他弄飯菜來,卻看見薛枕水站在一邊,不僅胸口疼,頭也疼得厲害,“我似乎看見了薛大小姐?”
薛枕水正在譴責自己只知道找沈青瓷幫忙卻從未為他做過什麽的小人行徑,聽了這句話立刻答道:“你要什麽?我去做。”
沈青瓷秀眉微蹙,略一沉吟:“看不出來你會做菜。”
“……有眼光。”
“那你會做什麽?”
……好像什麽都不會。聽說面條最容易做,那麽……“會做面條。”薛枕水昧着良心回答。
“一碗陽春面,最後用漏勺濾掉蔥花。謝謝。”
薛枕水乖乖去廚房,一路上越想越不對勁,為什麽沈青瓷使喚自己使喚得半點不好意思的意思都沒有?
見薛枕水走了,沈青瓷把阿凜又叫了進來。
“阿拎那邊有消息麽?”
“他來信說,莫成玉時常飛鴿傳書到長安城方向。我們截了幾封抄下來。請公子過目。”
永念兄,驅虎吞狼,人亦難逃虎口。
永念兄,良禽擇木而栖,惟君思之。
永念兄,事成否?
沈青瓷記起那日莫名來堵他的程益懷,和那句順風而來的“說是這兒”,把紙條緩緩揉成一團:“那五個人招沒招?”
“沒招。”阿凜摸了摸鼻子,“他們不怕癢。”
沈青瓷毫不意外:“放了他們。一個一個放,最後放那個大胡子。找人分別跟緊。”
“是。公子,逸國公來了帖子請您去參加‘悼花會’,在半個月後,這是收到請帖的客人名單。除卻這兩件事,一切正常。公子還有別的吩咐嗎?”
“阿凜,”沈青瓷認真地看着他,“你的字太醜。”
廚房裏,薛枕水把水倒進鍋裏煮開,又把面條丢進去。記起沈青瓷說蔥花?薛枕水努力了一把,只能切成蔥段,不過他反正要撈出來,也看不見原來是個什麽樣子。薛枕水想開後直接拿着一整根蔥從沸水裏過了一遍。想想陽春面的模樣,似乎要再放些醬油吧。為自己的天資聰穎深深折服的大小姐拿起瓶子一倒,不小心倒多了些,嗯,這個量應該也無妨,沈青瓷興許是個口味重的……不過這味道怎麽這麽像醋?好吧真的是醋……
怎麽辦?薛枕水亡羊補牢迷途知返,順手抓了四五塊冰糖丢進去,滾燙的水濺到她手背上,驚得第一次下廚的大小姐趕緊跳開。
不敢靠近的薛枕水在一旁找了找,總算找到了醬油。她伸長了手,人卻離得遠遠的,醬油入了鍋,沒有濺到身上,她才挪了過去,觀察自己的廚藝處女作。
生性樂觀的薛大小姐也不由得長嘆一聲。
為自己可憐的廚藝,也為即将吃下這碗面的可憐病號。
她挑了只好看的青花碗,試圖整理出一個不錯的賣相。毫無疑問是失敗的。善于變通的薛大小姐将自己的審美标準一降再降,最終成功。
房裏正苦着一張臉準備去練字的阿凜一開門,就看見同樣愁眉苦臉的薛枕水。
“呃,陽春面。”薛枕水猶豫着開口。
阿凜看了看那碗名叫“陽春面”的東西,想象了一下自家公子吃它的樣子,直覺告訴他,此時不走會被滅口!相比之下練字也不是什麽痛苦的事情嘛……阿凜毫不猶豫地走出了門,留給房內二人一個同情的眼神和一道決絕中又帶着一絲負罪感的滄桑背影。
阿臨沒注意阿凜複雜的小內心戲,沈青瓷看在眼裏,瞬間領悟。
薛枕水磨磨蹭蹭把面端過來。
阿臨同沈青瓷不約而同地“嗯?”了一聲。
阿臨:“這是面?”
沈青瓷:“比我想象的好一點。”
薛枕水分外感動。
“糖醋面疙瘩湯的确比炭好一些。”沈青瓷深吸一口氣,對阿臨道,“我要清蒸鲈魚醬肉絲四喜丸子三套鴨和白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