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悼花會

? 逸國公柳知然原也是個滿肚子算計的精明人,兩個庶出的女兒都攀上了別人求不來的好親事——一個是成淑妃,另一個便是桃容夫人。如今年歲大了,倒合了這個“逸”字,人富态了許多不說,性子也懶,只是時不時想些花樣熱鬧熱鬧,免得別人忘了這麽個閑散國公。朝堂上的老狐貍們都看得出來,皇上不怎麽待見這位老丈人,迎來送往也有,不過談不上深情厚誼。逸國公笑呵呵地轉臉同年輕後輩們打成一片,果真有幾個寒門學子甚是感念國公爺的好,站穩了腳跟後也曉得什麽叫提攜之恩。

至于這“悼花會”也是他想出來的名頭。逸國公在城郊建了個新園子,遍植花卉,然而完工的日子一拖再拖,拖到四月,好好的花兒全都謝了,弄得他分外傷心,故而舉辦“悼花會”,邀佳人名士共悼落花。說白了,他自己沒了樂子,便要旁人陪他一同傷春,他瞧見大夥兒都一副做作樣兒,樂子才能找回來。

薛枕水那日為着悼花會的事兒去找沈青瓷,看見他受了重傷也便沒有再提,不曾想沈公子有如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樣自覺主動地寫好了派阿臨送來,還叫阿臨帶了句話。

“要把詩寫到像你自己寫的水平,也是挺不容易的。”

薛枕水很想沖過去踹沈蛔蟲一腳。

“哦對了,公子還有句話。”阿臨口氣哀怨,“他說吃了你的糖醋面疙瘩近來腸胃不适,你要是想踹他的話就算了,不如省點力氣背詩——另外,再學學怎麽煮面。”

四月下旬,悼花會舉辦的當天,老天爺很賞臉,日頭很好,又不至于熱。沈青瓷決不會辜負這麽好的天氣,多睡了半個時辰才換好衣服赴會。逸國公特別要求赴會者統一穿白衣,體現“悼花”的主題。沈青瓷自認那多睡的半個時辰充分展現出他善良的內心,不然大清早那麽多白衣人都在往一個方向走,場面實在驚悚。

他到的時候人并不太多,只是見到衛起望有些驚訝。靖遠将軍衛起望是三天前回來的,天子親迎,陣勢十分浩大。城裏很多人都去湊了這個熱鬧,為的就是要看一眼這個活着的時候就成為話本子主人公的年輕将軍。他少年時起就被稱為“儒将”,薛相私底下告訴沈青瓷,這乃是因為昔日衛起望嘴皮子功夫相當利索,罵人罵得引經據典,所以大家一致得出“他讀過書”的結論。奉承人的套路麽,凡是讀過書的武将,都可以稱作“儒将”。撇開這個名頭,他好歹還是逸國公的女婿,雖是武将,出現在這裏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還是紮眼。

饒是他也穿着一件白色長衫,但眉宇間的英氣卻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了,站立的姿勢挺拔如松,更是與周圍搖頭晃腦自命風流的才子們格格不入。不遠處就是桃容和程益懷,桃容瞧見了沈青瓷,嫣然一笑,微微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程益懷原是背朝他,也轉身笑眯了一雙鳳目。程益懷的氣質也很特別,似乎不論身邊站的是誰都很搭調,完全不像衛起望那樣分明。但他常帶在身邊的鐵骨描金扇,足有二十四骨,一尺三寸長,并非尋常文弱書生負擔得起的。

小姐們需梳洗打扮,這個點到的不算多。亭子裏撥琵琶的倒是個熟人,沁娘。沁娘身邊一個白衣公子——這麽說很容易引起歧義,因為這裏到處都是白衣公子——不過這一個全身上下除了臉都一副纨绔子弟樣,還算比較有個人特色。這人做了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舉動,把臉湊了過去,道:“我新作了一阕好詞,姑娘可願唱與我聽?”

沁娘的眼神很微妙,不過沈青瓷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這是一個微妙的白眼。

“沁娘的詞可都是沈公子手筆,宋兄的詞雖好,只是常年分心雜務,只怕一時難與長安第一公子争鋒。”開口的是禮部尚書林溯本家的二公子林抒磬。

那人姓宋,又這副做派,沈青瓷料想他定是文貴侯的嫡孫宋則玉。則有效仿之意,只是這位爺既無宋玉之貌,又無宋玉之才,除了名字真是和宋玉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

“沁娘願贈宋公子一曲。”沁娘有些羞赧地笑了,好像想起了什麽甜蜜的事,擡手彈了一曲李後主的《子夜歌》,“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同醉與閑平,詩随羯鼓成。”

宋則玉也知道順着臺階下,沒有再糾纏,只是回頭瞥了程益懷一眼。

而程益懷不曾注意。

沈青瓷卻知道沁娘的心思。那日放先走的四個刺客都死了,最後一個眼睜睜地看着,招出了幕後主使的名字:程益懷。

加上那些信,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沁娘方才不挑他的詞是有意給宋則玉面子,挑中這首卻是有意挑撥,至于宋則玉到底會不會為她刁難程益懷,她根本無所謂,反正是個無本買賣。沁娘很聰明,比阿臨和阿凜加起來都聰明,可是那兩個人的腦筋雖然不太靈光,卻能遵守他按兵不動的指示,沁娘卻不同,或許因為她是女人,而女人的小心眼是必須被理解的。

沈青瓷知道沁娘這樣的人,又是如此大庭廣衆之下,絕無可能被宋則玉之流占去了便宜,便安心地尋個不起眼的地方晃悠。長安第一公子的名頭雖響,沈青瓷卻并不想在這裏大展風頭,畢竟那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再說,這樣的名聲,不知道的還以為長安城的小倌館也評出了花魁呢。

世家公子們大都穿着上好的绫羅綢緞,料子光滑,顏色染得雪白,紋樣也是精致的。都是白衣裳也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他們就能看得出哪些是同類,哪些需要高攀,哪些可以不予理會。沈青瓷本人不是個清心寡欲的,素來都懂得享受,今天這身卻算得上三六九等裏的第九等,那是他和阿臨借的。阿臨一度幻想自己可以做一個潇灑脫俗的氣質白衣男,幻想破滅後這衣服就擱在角落裏積灰,一天前才拿出來洗,顏色黯淡,還有些發黃。

臨出門前,阿臨幫他理衣服上的褶皺,理着理着便道:“公子你看這衣服才擱了幾年就這副鬼樣子,可見不是什麽好料子,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給我加月錢!”

“你院子門口一棵杏花樹下面埋着個酒壇子,你說壇子裏是什麽?阿臨啊,你錢多得花不完我也很替你苦惱,不如再扣一些,才能幫你收支平衡。”沈青瓷一本正經。

“公子你穿這身真是英俊得沉魚落雁天地失色慘絕人寰!”阿臨曉得一臉谄媚,忽然又疑惑起來,“咦,你這種表情是什麽意思?阿拎留給我的《沈府實用手冊》上似乎沒寫……”

“你幫他補上,這叫‘為自己多年言傳身教卻毫無效果而深刻反省’。”

此時此地,托了衣服的福氣,沒人來打擾。長安城都知道沈公子深居簡出,很少出來參加詩會,認得他的也不多,故而沈青瓷樂得清閑。這絕不是因為他好靜,而是因為“人和低等生物之間是有溝通障礙的”——這是當年他嘲笑薛枕水時的一句名人名言,在沈府一度成為流行語。

逸國公正和衛起望說着什麽,看起來和樂融融,發福的臉上喜氣洋洋,好像下一秒就該被當作彌勒佛放到廟裏供起來。而事實是,下一秒,他向沈青瓷這邊看了一眼,神情依舊,眼神裏卻閃過一些複雜難以辨認的成分,衛起望順着他的視線也看了過來眼中一絲了然,剎那後二人又有說有笑地聊開。

不一會兒,宮裏的順公公也來了,帶了皇上的一聲恭喜和一株紅珊瑚樹,逸國公笑得更加開懷,連聲道“謝主隆恩”,一雙眼睛眯得快陷進肉裏去了。

小姐們陸陸續續到了,莫成玉因為離得遠些,事務又繁雜,昨晚上出發,也是這時候才到。白衣玉冠,風姿卓然,狀元郎的意氣風發還未散去,比起那些貴公子也不差。但真正讓沈青瓷臉色一沉的不是這些,而是他身邊的薛枕水。

其實沈青瓷有一個苦惱,就是天生嘴角上揚。就算沉着一張臉,只要沉得不那麽浮誇,或是對方神經太粗,也看不出來有什麽不同。比如此刻薛枕水看見了他,還興高采烈地揮手打了個招呼。

沈青瓷笑了笑,遙一拱手。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麽?阿凜送來的賓客名單上,明明就有莫成玉三個分明的大字。你說,若沒有這三個字,那個不通文墨的丫頭怎麽會興致勃勃地參加什麽詩會?意料之中的事而已。

門口又是一陣喧鬧。

是林抒雁,林抒磬同歲的姐姐。禮部尚書林溯本有兩兒兩女。大女兒林抒雁比老二抒磬大了三個月,今年都十七了。三女兒林抒盈今年十三,最小的兒子林抒勵才五歲。其中抒雁抒勵都是庶出,抒磬抒盈則是嫡出。不過林抒雁這庶出的女孩兒,名聲可比唯一的嫡子林抒磬還來得大。

長安城裏的年輕父母,大約不少都對孩子說過這麽一句恨鐵不成鋼的話:“人家林大小姐十歲就會寫詩,你呢,就知道玩玩玩,書背了嗎字練了嗎文章會作嗎你!”

其實這樣說不太符合實情。實情是,林抒雁十歲之前就會寫詩了,不過十歲上才流傳出來而已。

那首詩叫《秋風》。

黃茅挂枯桠,紅爐暖煙斜。秋風太冷情,偏向寒苦家。

窮人家屋頂的茅草被秋風卷起挂在了樹枝上,而對于富貴人家,秋風不過是把紅泥香爐裏熏的暖煙微微吹得傾斜。秋風太過冷酷無情,偏偏要吹向貧寒的人家。

詩很淺顯,立意卻深,對于一個十歲孩子來說,實在是遠超出她年紀所對應的水平了。

這首《秋風》一出,誰都知道林家出了個大才女。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位才女樣貌和才華一樣出衆。庶出的身份,讓那些原本攀不上禮部尚書的年輕人似乎也有了娶她的資格。

連薛枕水這樣的千金小姐們,也忍不住好奇地看向門口,看那是怎樣的人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