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水詩
? 林抒雁一襲米白束腰長裙,一條摻着銀線的桃紅色宮縧,頭發疊成朝雲進香髻,兩支素銀釵斜斜沒入青絲之中,釵尾一朵銀海棠。衣裙首飾都談不上貴重,可在她身上便仿佛萦繞出一團仙氣來。林抒雁的容貌雖美卻不算傾國傾城,但周身的氣度卻讓人覺得仿若畫裏走下來的洛神。
達官貴人們都喜歡找漂亮小妾改善改善遺傳。俗話說,女孩兒像爸,男孩兒像媽。所以庶出的公子哥兒裏俊俏的不少。不過這些小姐裏,林抒雁已算頂尖的漂亮,這主要歸功于她長得像媽性格像爸,遺傳得不錯,但按照女兒像爸有福氣的封建迷信思想,這姑娘是個相當沒福氣的。薛枕水父母基因都很優良,生得不比她差,明眸皓齒,顧盼神飛。嬌俏的垂鬟分肖髻也很适合她。不過在場多是文人,大約不太能欣賞這種活潑的美,更愛溫婉佳人型。這樣看,明顯林抒雁更符合他們夢中情人的标準。
巳時剛過不久,人來的差不多了,逸國公說了一番尚算簡短的客套話,便邀衆人往裏走。這城郊也有個小山,客觀來說是個丘陵,再客觀一點就是個土坡。不過為了逸國公的面子,不妨說得氣勢雄渾些:逸國公的園子依山而建,山間泉水淙淙,鳥語花香。
當然,泉水是工匠們特意開鑿的,鳥是逸國公買來的,花麽,就是之前糟蹋落了的。
逸國公頗有情趣,可惜缺乏創意,悼花會是模仿蘭亭雅集,曲水流觞。溪水彎曲,衆人列坐,木制耳杯順水而流,停在誰面前誰便要作詩,做不出來則要把耳杯中的酒飲盡。
說是随意坐便可,但規矩從來不必明說,自是地位越高,位子越前。沈青瓷自覺地在靠後的位置找了個幹淨地方坐了,細細打量幾個重點觀察對象的一言一行。
逸國公。衛起望。桃容夫人。程益懷。莫成玉。
如果不是這幾個人,或許自己就可以在家美美地睡到自然醒,根本不用來參加這勞什子聚會。
“起望啊,你剛從邊關回來,這第一輪你來定題目吧?”逸國公看向衛起望。
“岳父大人是長輩,又是東道主,起望萬萬不敢居先。請岳父先出題。”衛起望牽着桃容,衣袖垂下來蓋住兩只十指緊扣的手。桃容笑着應和了一聲,眼睛卻看也不看自己的父親一眼。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逸國公笑道,“我小老頭也不讓了,就以‘流水落花’為題,限下平七陽的韻。其他都随意,好讓大家盡興。”
耳杯放入水中,随着溪流漂起來。薛枕水緊盯着那只耳杯,抿了抿唇。縱然有沈青瓷這樣的作弊神器,薛大小姐記憶力不佳卻要回天無力無可奈何了。因為她是相府千金,雖無品級,地位卻比莫成玉這個六品知縣高,兩人的位子隔着八丈遠,她旁邊是林抒雁——這倒令沈某人十分欣慰。不欣慰的是,程益懷想坐到他這邊來時,被半路殺出的莫成玉拐到另一邊去了,程益懷眼神十分哀怨。
杯子漂了一陣整好停在薛枕水面前。
林抒雁不動聲色地稍撥了撥水,道:“真巧,第一個就停在我這兒了。”
薛枕水看了她一眼,她卻沒有絲毫回應,沉吟道:“且容我想想……有了。侬本春裏一紅妝,奈何鐵心投碧浪。花容萎靡學秋葉,随波逐流太倉皇。世人皆笑多情苦,一生癡絕向錯郎。沉塘勉力問東風,可嗅流水一點香?——作得不好,見笑了。”說罷,伸出手将耳杯重新撥到小溪中間,雪白的腕子在陽光照耀下幾近透明。
“林姑娘謙虛了,如此都說作得不好,我等須眉可要愧煞了。”一位年輕公子立刻奉承起來。桃容也笑起來,應和道:“好個‘随波逐流太倉皇’!”
耳杯繼續漂着,林抒雁微笑着目送它漂遠,只是眼光似乎又不止停留在小小一只耳杯上。薛枕水小聲道了謝,林抒雁看着她,眼裏竟有一絲羨慕。
中途耳杯又停了幾次,作詩的有,罰酒的也有。又作詩又罰酒的也有,便是宋則玉宋公子。
“落花自是美嬌娘,流水也是有情郎。若是流水本無情……何必帶花去長江。”
這首詩作得,雖說立意也算別致……但是還是口水了些。宋則玉是個纨绔,然而卻是個直爽的纨绔,自知做得不好,自己把一杯酒喝了個幹淨。
第二輪時,衛起望沒有再推辭,拟了個“花無百日紅”的題,随口定下上平十四寒的韻。
流到程益懷面前時,程益懷毫無羞恥心地用內力稍推了推,推給邊上的莫成玉,附贈程式微笑一個:“莫大人狀元之才,真叫人期待啊。”
他對那幾封飛鴿傳書的內容還沒有應承,莫成玉知道沈青瓷多日不曾見客,程益懷被拒之門外,自然要厭惡他這個挑撥離間的小人。他也不惱,若是沈青瓷起了疑心,不由得程益懷不同他決裂。何況,太容易被說動的人,本就不值得信賴。
可是,當程益懷真的依照他所說的将人引去小巷時,莫成玉正在樊川縣處理婆媳矛盾引發的慘案。
莫成玉看向程益懷,程益懷徐徐搖着鐵骨描金扇,一臉無辜。
“曾是紅顏倚玉闌,含羞微露蕊金冠。九百重九花容老,只恨有人太姍姍。”莫成玉的狀元倒不是虛的,雖然是态度敷衍的應酬之作,也可應付過去了。再說這種出口成詩的速度,已經夠讓很多人自嘆不如。莫成玉同樣謙虛客套了幾句,眼神卻時常漫不經心地向沈青瓷這裏來。
詩會中途又換了幾種玩法,沈青瓷縱然不想出風頭,但無奈還是攤上了幾次,随口謅了幾句詩。依他自己來看呢,比莫成玉的态度還敷衍,遠不如他給沁娘的那些。旁人來看呢,倒是質量上乘的佳作,尤其難得的是,速度比莫大狀元還要快——盡管沈青瓷覺得這完全是态度敷衍的表現。
然而“沈青瓷”三個字一說出來,恭維聲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傾瀉了出來,怪只怪皇帝陛下這個死忠粉宣傳工作做得太好。不斷有人偷眼去看因沈青瓷一畫封官的莫成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不用說禦書房裏多了那麽明顯的一幅《采蓮圖》,朝中有人明裏暗裏諷刺莫成玉是“知獻”,在場這些官家的公子小姐知曉的也不少,面上功夫又不到家,壓抑不住自個兒的好奇心。
莫成玉只當沒看到,照樣風度翩翩地含笑不語,只是面色有些僵。
“聽說沈公子和莫大人程先生走得很近,怎麽不坐一起呢?也好讓我們瞧一瞧長安三大才子并立的風采啊。”宋則玉興許是為着沁娘的事,連帶着沈青瓷一起膈應了。
什麽時候和莫成玉走得近了?不就是跟蹤薛枕水的時候順便的麽……肯定是《采蓮圖》的緣故吧。不過誤會歸誤會,就算他跟莫成玉好得如膠似漆,今天不坐在一起又關閑雜人等什麽事?倒是莫成玉,分明是薛枕水送他的東西,提也不提,也不知是為着薛小姐的閨譽,還是為着他自己的閨譽。
沈青瓷看了宋則玉一眼,預見到此人未來必将為自己智商情商低于正常水準造成的口不擇言而遭受異常艱辛的人生,不禁有些同情,嘴上卻開啓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模式:“衣服髒,怕沾到他倆。”
這話旁人只當玩笑,程莫二人不會不明白。
宋則玉呵呵幹笑:“沈公子這衣裳,髒得很均勻。”
一道勁風閃過,原本在水中漂得好好的耳杯突然撞向岸邊,裏頭的酒灑了宋則玉一身,髒得很不均勻。
沈青瓷立馬看向程益懷,那柄合攏的鐵骨描金扇正指着打翻的耳杯,還未來得及換個方向洗清嫌疑。二人視線相碰,程益懷繼續保持一臉無辜,順手搖開了扇面兒擋住下半張臉——沈青瓷知道他肯定在偷笑——可是微微上挑的眼角卻出賣了他內心的小得意。他偏過頭做出和莫成玉聊天的樣子,完全不管有氣沒處撒的宋則玉。
只是他說的并非什麽無關緊要的閑話:“說起來,我和殿下的交情似乎更深一些。或許你想策反的,本就是自己人呢。你說,這是不是挺有趣的?”
莫成玉擡眼,自己剎那間的驚詫清晰地映在對方含笑的眸子裏。他輕嘆一聲,複又垂眼專注于重新放在水中的耳杯,語氣裏幾分無奈:“是啊,挺有趣的。”
詩會甚無趣,沈青瓷饒有興致地看薛枕水自顧自地玩手指,看她從食指玩到小指,再從小指玩到食指,反複多次後,詩會終于結束了。
沈青瓷從馬廄裏牽出減肥稍見成效的白菜準備打道回府,卻見林抒磬去一旁牽馬,跟他同來的林抒雁徑直走了過來,二人便尋了個僻靜處說話。
“過幾日宮裏選秀女,抒雁鬥膽,還請公子看在家父的薄面上相助……”
“一入侯門深似海……林姑娘可考慮清楚了?以姑娘的才學,困在宮裏卻是可惜了。”沈青瓷拍拍白菜的脖子示意它等一等,傲嬌的白菜扭過了臉。
“抒盈還小,哪裏舍得讓她去呢。我這樣的身份,說什麽考慮不考慮。為人子女的,自然唯父母之命是從,才是本分。”林抒雁的聲音平靜無波,溫婉動聽,字字句句又分明在說因為自己庶出的身份不得不做林家的一顆棋子,面對不公的命運。
“以你的家世、樣貌、才學,入宮十拿九穩。可你既然來問……想必是沖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去的。”沈青瓷略一思忖,“明日我叫阿臨去林府走一趟,這也不是什麽不能争取的事情。”
“謝公子。公子大恩,抒雁永志不忘。”林抒雁盈盈一拜。
“不必。”沈青瓷笑道,“驽馬從來遇不到伯樂。”
沈青瓷這裏剛別了林抒雁,程益懷便趁着薛大小姐拉莫成玉聊天的時機溜過來。
“改日你請我喝酒,我就把院裏所有鴿子炖了給你做下酒菜。”程益懷語氣誠懇。
“你什麽時候養的鴿子?我竟不知道。”
“咳,莫成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