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連環
? 沈青瓷說他輸了,便是真的輸了。
衛起望這舉動的确看起來十分莽撞,然而卻別有深意。
沈青瓷與皇上之間的恩怨,衛起望一清二楚,因為恩怨的開始,是由他的老丈人、桃容夫人柳如嫣的父親逸國公親身參與的。而這一點,沈青瓷并不知情。
皇上遇刺,最有嫌疑的便是那些有可能對皇位蠢蠢欲動的人。而這份名單上,太子葉與熙和将軍衛起望的名字排在最前面。沈青瓷的名字也有,不過排在最末。原因很簡單,他一介布衣書生,名氣雖有,威望卻無,不足以定人心。
可是衛起望這麽一鬧騰,在普通人看來,是他随意調動軍隊擅用兵權,可在皇上眼中卻又是不同。衛起望自少年時便深愛桃容,皇上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便看在了眼裏。桃容一死,衛起望氣勢洶洶殺到沈府,明擺着告訴皇上,桃容是受了沈青瓷蠱惑前去行刺的。
“……而他衛起望不過是一個為亡妻不惜一切的癡情人。一個莽撞自大不知輕重的武夫。再不濟,他還有免死鐵券。”沈青瓷支着下巴,手指輕輕叩着桌面。
阿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一來,他既洗清了自己,又嫁禍了公子,實在是一石二鳥之計。論争皇位,橫豎還輪不上公子,可公子恨皇上,也是個不錯的由頭,由不得皇上不多心。”
沈青瓷又道:“整件事裏你們都忘了一個人,那就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阿藺道:“公子這麽說……的确是有疑點。如果幕後主使想行刺皇上,大可找江湖殺手,或者買通宮裏人,為什麽偏偏要操縱不會武功的桃容夫人?這樣想,那人本來的目的就不在行刺,而在嫁禍。”
阿臨道:“說不定就是那個衛起望呢!”
“這倒不會,”沈青瓷笑笑,“他要針對我沒必要這麽大費周章,沒必要犧牲桃容,更關鍵的是,他沒有理由來針對我。”
“可是桃花妝……桃容那天的裝扮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桃花妝是別有深意的。”沈青瓷的笑容逐漸變得有些無奈,“這下我的嫌疑更大了。但這也暴露出,幕後主使絕對是當年那件事的知情人——說不定,就是我們認識的人。”
阿藺皺起眉頭,遲疑道:“我聽茶館的說書先生說,那日薛丞相恰好有事要面禀皇上,桃容行刺前,薛相先發現了端倪,皇上才躲過一劫。會不會是他?他正是一個知情人啊。”
不等沈青瓷開口阿藺便自己否定了這個猜想:“不對不對,薛相已經位極人臣,就算有救駕之功,最多也就封個國公,為了這點食俸和虛名做這種事也有些說不通。”
阿拎的面色也凝重起來:“現在我有三個疑問。一是我們如何應對這件棘手的事,二是幕後主使的身份。三是他的目的到底在衛起望還是在公子。”
“在我。衛起望對桃容的感情人盡皆知。”沈青瓷收斂了臉上最後的幾分笑意,“這個藏在暗處的人,不容小觑。”
阿凜本來是一直靜靜地聽他們分析的。後來自覺跟不上其他人的腦瓜子,直接站到門口守門了。當時沈青瓷還特地囑咐他:“是該有個人守門……別把老頭放進來。他飯量太大我養不起。”
當時阿凜難得地找回了智慧上的優越感:“公子你傻了嗎?我打不過您師父啊。”
所以當阿凜再次踏進這道門的時候,沈青瓷表面不動聲色而內心早已上演了虎軀一震、再震、再再震的過程:“他來了?你沒抵抗?”
阿凜摸摸頭:“來了,沒抵抗啊。為什麽要抵抗?”
沈青瓷剛準備對阿凜展開一番簡短有重點的思想教育,就看見薛大小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門,手裏一道銀光閃過,重重拍在桌子上:“沈青瓷!不要負隅頑抗!你敢讓阿凜攔我?”
沈青瓷長籲一口氣,換上一副平易近人人畜無害的微笑:“小的不敢。不敢。”說着還拱了拱手。目光一轉,停留在桌上那銀白的物什上,那是一個九連環。
“什麽時候薛大小姐也玩起這些小孩子玩的東西了?”沈青瓷明知薛枕水必然是央自己來解九連環的,故意說這些話氣她,看她想發作不能發作的樣子特別好玩。
阿拎默默地想:公子什麽時候才能不負衆望地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呢?
答案或許是,下輩子。
端午節的集會上,薛枕水出于對自己智商的高估,一時豬油蒙了心買下了這麽個小玩意來消遣時間。誰知道,時間沒消遣多少,耐性倒先消遣光了,又不甘心就此認輸,所以找沈青瓷來了。可她嘴上偏偏要說:“我知道你童年生活太過無趣,未必玩過這些尋常小孩子玩的東西,特意帶來給你瞧瞧——不就是九連環嘛,我能解的,不過是考考你罷了。”
沈青瓷難得的沒有揭穿她,而是輕輕拿過了九連環,語氣溫和:“如此,多謝了。”
誠如薛枕水所說,他的童年幾乎不能稱之為童年。當同齡的孩子們還沉侵在玩耍嬉戲的快樂中時,他卻早已在大夢先生的督促下日日夜夜忙着功課,不管日子過得多麽漂泊流離。即使已經幾日沒進半點水米,大夢先生也決不允許他在規定的學習時間丢下功課思慮一下如何果腹的問題。老頭自己是個粗人,武功雖高卻不懂舞文弄墨的事,偏偏對自己唯一的徒弟苛刻得很,非要把他往無所不能的方向進行培養。
“你注定是為了複仇而生。”大夢先生說這話時顯得有幾分文绉绉,讓當時年幼的沈青瓷有些不習慣,畢竟老頭長着匪氣頗重的絡腮胡子。
現在拿着這九連環,他看見自己的手指幾乎是靈活而熱切地動了起來。突然有些慶幸,如果不是因為體質太差無法過多地修習武功,或許這雙手會沾染更多鮮血。那樣的手,還配不配給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解開一環扣一環的游戲呢?
他取下第一個鐵環擺在一邊,接着是第三個,又回到第二個……行雲流水,手指比繡娘手裏的針線還要穿梭自如。
薛枕水看得目瞪口呆。
沈青瓷笑着開始胡說八道:“我從前有個鄰居,專門賣這個的。看得多了,也便會了。”
九連環的第一個環非常容易解開,但若以為能解第一個,便能依樣畫葫蘆地解開第二個第三個直到第九個,那便大錯特錯。為了解開所有鐵環,有時需要将前面已經解開的環裝上去,而這一點,是許多人無法想到的。
誰願意把費盡千辛萬苦才解開的環重新套上去呢?
這次突如其來的一樁怪事,輕松亂了沈青瓷布好的棋局。
世間最難算的是什麽?
是人心。
可是藏在幕後的那個人,算準了桃容,算準了衛起望,算準了皇上,也算準了他沈青瓷。
一環扣一環。每一環都把人心算得如此精準。
而這個人,必然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是誰?
沈青瓷思索着,手上卻也不停,很快最後一個鐵環也被取下擺好。
薛枕水歡天喜地,拍了拍他的肩:“有兩下子嘛!”
沈青瓷偏過頭,看着她落在自己肩頭的手。薛枕水這才意識到不妥,一下子收了手,像被燙到爪子的貓。
沈青瓷有時候會想,這個薛枕水到底有哪裏好?其實他也不知道——畢竟薛大小姐的缺點實在太過顯著。
但是他現在有些明白。在她身上,有自己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假如他生下來就有和美的家庭,假如他從來不曾背負任何仇恨,假如他的童年不必輾轉漂泊,假如他也可以肆意嬉笑——那麽現在的他,就能擁有和面前這個女孩子一樣的率真。
而事實卻是,他仰望着那些自己再沒有可能獲得的東西,恨不得把它虔誠地供奉起來。
他轉過頭,專注地看着擺在自己面前的一個一個鐵環,好像從來也沒有從它們身上移開過目光一樣。
修長的手指再次有了動作,不消半柱香工夫,一個完整的九連環又出現了。
“枕水,謝謝你。”沈青瓷笑了,溫和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好久沒做過這麽有挑戰的事情了,挺有意思。喏,還給你。”
“不、不用還!”薛枕水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剛剛沒有看清,誰知道你有沒有作弊!再、再來一次!”
沈青瓷想通了一些事,脾氣也難得的好:“嗯,再來一遍。”
最近發生的事也是一個無形的九連環,要想順利解開就不能按常理出牌。棋局既然已經亂了,不如再亂一些。解開的環,也可以再套回去不是麽?
“阿臨啊,你們都出去逛街吧?”沈青瓷笑得眯起了眼睛,“買點核桃,我補補腦子。”
阿臨了然:“要不要給薛小姐帶些?”
未等薛枕水表态,沈青瓷便先擺了擺手:“不用,她的腦子,再補也沒用。你們倒是可以給老頭子送點。”
“可是我們哪知道他在哪兒呢?”
“慢慢找,不急。找不到你自己也補一補,不就成了?”
薛枕水神經太粗,絲毫沒有察覺某人的醉翁之意不在核桃,在乎相府千金也。她只知道,盯緊某人手裏的九連環,一定要在她此生失敗的學習生涯裏抓住為數不多的可能成功的機會,實現零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