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探監記

? 現下長安城裏的酒肆茶坊無不談論着同一個話題,不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似乎都能對此說上一兩句。說的時候必然還要壓低了聲音,仿佛是什麽獨家猛料一般,實則不過是公開的秘密罷了。

人人都知道,桃容夫人行刺一事,乃是沈青瓷一手策劃。衛将軍愛妻至深,沖冠一怒為紅顏,擅用兵權包圍沈府,惹來聖上不快,被勒令閉門思過,罰俸三個月。而沈青瓷則被押入天牢,等候發落。至于布衣才子沈青瓷為何要行刺皇上,則是衆說紛纭,莫衷一是。

第一個版本,皇帝太過昏庸,憂國憂民的沈公子看不下去,而桃容夫人自願犧牲色相接近皇上,二人通力合作,不幸失敗,且合作關系暴露在衛起望眼下。

第二個版本,沈青瓷乃是桃容夫人失散多年的弟弟,因作品深受皇上喜愛被招入皇宮,哪知一個不留神被皇帝輕薄,羞憤之下與其姊共謀刺殺。

第三個版本和第二個版本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桃容夫人年輕時和當今聖上有過一段感情,嫉妒沈青瓷偶獲皇上寵幸,想起當年皇上抛棄自己的往事,遂行刺。

第四個版本,沈青瓷家庭不幸,乃是由皇上治國無方,貪官污吏橫行所致。桃容欣賞沈才子的生花妙筆,移情別戀,為戀人不惜行刺皇上,替之報仇。

第五個版本,沈青瓷是南方蠻族後裔,意圖向北方王朝擴張,便以巫術控制桃容夫人行刺,妄圖引起天下大亂,。

第六個版本,沈青瓷是先前被滅門的臨川王一脈幸存的唯一一個活口,身背血海深仇,桃容夫人年輕時和臨川王也有過一段感情,思及往事,頗有物是人非生無可戀之感,遂行刺。

……凡此種種,多如牛毛。

倒是身在風口浪尖的幾位當事人顯得很平靜。

不平靜的人則多得是。

一個是衛襄。桃容和衛起望的獨女,如今才十四,便一下沒了娘親,原本挺開朗的一個丫頭,整日腫着眼睛,有時說話說得好好的,便會突然流下淚來,無端叫人傷心。

一個是大夢先生。原本想着來長安一趟,有這麽個寶貝徒弟可以蹭吃蹭喝蹭住,盡管徒弟說話難聽了些,好歹也算尊師重道的。哪知徒弟被皇帝一下打進天牢,沈府也貼上了封條,拎臨凜藺四個跟班也沒空陪他鬧騰。老人家一個不開心,提着一把闊背刀就想劫獄,吓得阿臨“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玩兒命地拖着他老人家的大腿不讓去。

還有一個是薛枕水。因着她爹的護駕之功,她順道獲封了一個安平縣主。整日跟着宮裏的嬷嬷學習禮儀,忙裏偷閑才能溜出來看一眼沈青瓷,阿拎攔了幾回,最後也就不管了。

刑部天牢乃是重地,可薛相聖眷正隆,薛枕水又是個女孩兒,掀不起什麽狂風巨浪,也便放她進去了,只是始終有獄卒守在一旁。

沈青瓷一身麻布囚衣,長發略有些淩亂地披散下來,面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只是多了些憔悴。手腕腳腕上都鎖着沉重的鐵鏈,好像能把他整個人都拖得頹唐起來。看到她來,神情卻沒什麽不同,還是那副帶笑的眉目,好像是來天牢一日游的。一旁的茅草稀稀落落,散發出潮濕而腐朽的氣味,上頭還有一片肉眼可見的血漬。深深淺淺。

薛枕水仔細打量了他的衣服,發現上面的确有星星點點的血污,尤以手腕處最為明顯。那些原本鮮紅的血液變成了暗褐色的斑分布在這件粗布囚衣上,仿佛是囚衣與生俱來的傷疤。

“他們……嚴刑拷打?”薛枕水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這個人從前的模樣,那時他過着比貴族還貴族的精致日子。

沈青瓷默默将雙手掩在了袖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笑問:“你帶了食盒?是什麽東西?阿拎時常也帶些好菜給我,牢裏的日子倒不清苦。只是入夜未免有些涼,想來習慣也就好了,怕日後還睡不慣床呢。”

薛枕水忙打開食盒:“喏,醬鴨子、豆腐羹、粉蒸排骨、大煮幹絲……還有陽春面。”

“……陽春面?”沈青瓷捧起那碗面,習慣性地想要吹去漂在湯面上的蔥花,卻忽然驚覺,這一碗陽春面裏,根本沒有蔥花。

他挑起一筷子細面送入口中,醬油的味道煮得很醇正,帶着蔥花的香氣——是煮面的人細細漂掉了蔥花吧,才能保留了這份口感。細細品着這碗陽春面,面還熱着,他仿佛能體會到它的味道順着自己的舌尖慢慢深入口腔,又蔓延到咽喉,最後滲透五髒六腑,溢滿四肢百骸。

沈青瓷可以說是一絲不茍地吃完了這碗面,或許不該用“吃”這樣乏味的字眼,至少應該是“咀嚼”或是“品嘗”。當擱下筷子擡起眼的那一瞬,他恰好對上薛枕水充滿期待的眼神,又忍不住舒展了眉眼,明知故問:“你做的?我可不信。”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怎麽樣?是不是很意外?”薛枕水的那點小得意簡直溢于言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若是有酒,那該多好。”有佳肴,有美人,一方小窗裏勉強也可賞一賞月色,若是有酒,真是快哉妙哉。

沈青瓷起身整了整自己衣服的下擺,姿态中還帶着往日裏那種含而不漏的貴氣。他輕輕眨了眨眼,最終目光停在薛枕水的眼睛裏,“我如今可是朝廷要犯,你別待太久,平白給薛相添麻煩。這番好意,他日再報。”

薛枕水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然後不可抑制地抽搐起來。她終是沒忍住,扶着鐵欄便痛哭起來,說話的時候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泣不成聲,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了好久才說完:“我……我怕……怕沒有……有……他日……”說完這句話便如釋重負,蹲下來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拼命蹭着自己的眼淚。

沈青瓷蹲在她身邊,伸出手拍拍她的後背,像哄一個孩子:“我不會死的,別哭了好不好?我活到現在,遇見過那麽多人,可是只有你……哭的樣子最難看。”

薛枕水聞言佯怒,伸手去推他的肩,回頭卻瞥見沈青瓷的手腕上,一片暗紅的血痂。

沈青瓷發現她看到了手腕的傷口,也不再掩飾,擡手擦去薛枕水臉上的淚痕。可不料他這麽一動,原本愣住的薛枕水突然間再次淚水決堤。他只好用兩只手捧着她的臉抹去她那源源不斷的眼淚:“我不會死的,不會的……我最不喜歡欠別人情了,不把人情債還光,怎麽敢輕易就死了呢?”

薛枕水不看他,任他微涼的手指劃過自己的臉頰。沈青瓷拍拍她,把她攬在自己的肩頭,她閉着眼睛拼命點頭:“嗯、嗯……我去求佛求菩薩,求玉皇大帝,求王母娘娘……我知道你不該死的,一定是他們弄錯了……”

“把臉洗一洗,收拾幹淨就回家。”沈青瓷扶她站起來,“這段日子,可千萬謹言慎行,能不來,就別來了。”

說完,手上加重了力道推她出了牢門。

她走之後,他盯着牢門出神地想了很久。

他從沒有親眼見過誰可以哭成這副模樣,好像所有情緒都宣洩在這盡情一哭之中。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世上竟真的有人,可以把眼淚哭幹。

沈青瓷,你明知道她心裏始終都有莫成玉,你明知道。

你就是心存僥幸,以為這一把傷心淚便算深情厚誼了。呵,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可笑呢。可你到底是要還她的,為了她為你流的淚。

那陽春面溫暖的感覺還在,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入夜,天氣漸涼,沈青瓷把自己蜷縮在牆角,手中死死抓着一把茅草。腕間的血痂再度崩裂開來,染上黑色的鐐铐卻了無痕跡,可是他感覺得到,自己的溫度從那個傷口裏不斷湧出,争先恐後地擁抱那副沉重而寒冷的鎖鏈。天牢裏的每一顆塵埃,都像一粒碎冰,寸寸吞噬着他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撕開那道傷口鑽進他的血管,好像要将他全身的血液凍結,要将他的呼吸都凝固。

沈青瓷只覺自己是一個喝醉了的人,而疼痛就像烈酒一樣讓人沉迷,讓人瘋狂,讓人扭曲到深深愛上這種傷害了自己的東西,卻失去了所有喊“停”的能力。他狠狠地将自己的手砸向地面,鐐铐将原本的傷口磨得更大,鮮血汩汩流出。幾日未曾修剪的指甲毫不猶豫地劃向自己的手臂,霎時間便是舊傷疊着新傷,一重又一重,猙獰得讓人害怕。

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那寫詩作畫把酒烹茶的手竟可能是這樣的。

可是他已不在乎,血液流過皮膚的感覺很暖,至少能給他片刻的清明。

他曾經恨過這樣的自己,這個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瘋子。但後來,他漸漸學會習慣。他知道薛枕水心裏,有一個莫成玉。然而明知莫成玉是敵非友,他就是遲遲不肯下手,為的不過是怕枕水最後真的看到一個這副模樣的沈青瓷,那個和所有人眼裏都不一樣的沈青瓷。

他聽到,悠長的走廊裏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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