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香斷

? 聽到有人來,沈青瓷試圖靠着牆角坐起來,卻又無法戰勝自己的身體對寒冷那幾近本能的恐懼。他雙手撐在茅草堆上,後背死死抵住牆角,至于是否蹭破了皮,他好像已經感覺不到。不,他的确感覺不到,因為茅草的芒尖早已紮入他腕上的傷口,而他毫無反應。

兩手之間的鎖鏈被繃得筆直,一如他此刻的表情。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知道是沖着自己來的,而且早已料到所為何事。

他想笑,笑得和從前一樣雲淡風輕,可是他的身體一直在強硬地拒絕,告訴他你根本做不到。

實在對不住此情此景。

走廊裏微弱的長明燈映亮來人模糊的身影。漸漸的,獄卒弓着腰往燈裏添油的樣子清晰地出現在沈青瓷的視線裏,後頭的牢頭畢恭畢敬地提着燈籠。官靴一下一下扣在地面上,穩當當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優越,而沈青瓷只感到惡心,但又實在分不出更多的精力,他一定要穩住自己不住顫抖的身體,守住最後的尊嚴。

“青瓷。”來人的聲音似乎蒼老了很多,低沉中帶着上位者的慣性的威嚴,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溫和可親,“朕,來晚了。”

這是葉氏王朝的統治者,今年還不到四十,面上卻早早顯出了倦态。就是這樣一副臉孔,每日迎接着群臣的俯首跪拜,山呼萬歲。

如今回應他的,不過是一聲冷哼。

“朕相信你的清白。”昭帝示意牢頭開了門,緩步走到沈青瓷面前。

沈青瓷故意瞥了瞥他身後的兩名近身侍衛和一群随從:“相信?草民真是榮幸之至。”說罷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腿,瘦削的下巴抵在膝蓋上,一雙眼睛環顧了這個陰暗腐朽的牢房。

那意思在明顯不過,皇上這份相信,竟信到将人投入大牢了。

昭帝沉默了片刻,試圖把他扶起來:“朕有朕的苦處,也是迫于無奈。”這在平時是絕無可能的,九五至尊什麽時候躬身扶過人?可是沈青瓷幾乎拼盡全身氣力去甩開那只手,也因為這個過分用力的動作,身子狠狠砸在了牆角。

“迫于無奈?我可不是迫于無奈!行刺之罪,要誅九族的吧?”沈青瓷毫不畏懼地盯着昭帝的眼睛,“可惜,我再無親人,何談九族。”

牢頭看着昭帝越來越沉的面色,早在一旁吓得不敢吭聲,直到昭帝向他攤開手掌,他還差點沒反應過來,哆嗦了一下才遞上了鑰匙。

昭帝不由分說捉住了沈青瓷的雙手,血漬蹭上了他龍紋暗繡的明黃袖口,而他并不在乎。開了鎖鏈,昭帝的手指已被沈青瓷的血染得斑駁。

“少在這虛情假意了,不就是想彌補當年的錯麽!我不是她,可不會指望你。”

“你很像她。”昭帝接過随從遞上的帕子,卻遲遲沒有擦,“你冷嗎?”

沈青瓷哼了一聲,卻沒想到,一股腥甜湧上喉嚨,眼前一片便盡是鮮紅。

緊接着,就是一陣暈眩,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在黑暗奪走他所有的感官之前,他仿佛聽到昭帝的一聲嘆息。

等到他再次迷迷糊糊有了意識,已是日暮時分。

擡眼是紋飾繁複的紗帳,床邊是一壺溫度剛好的西湖龍井。屋子裏暖洋洋的,應是生過炭盆。空氣中彌漫着草藥的味道,尤其是附子的味道最濃。他感到五髒之內游走着一股熾熱的暖流,想必自己是服過藥了。沈青瓷抽出自己的手,腕上果然也已經細細包紮過。

見他醒了,床邊一個白發老太醫便謝天謝地地念了一會,興沖沖地往門外疾走,還沒走出大門口,便見一個明黃身影往此間走來,一下跪倒在地:“皇上!醒了!沈公子醒了!”

昭帝直向沈青瓷走來,迎上那雙平靜之中掩不住恨意的眼眸。

“徐太醫?”

老太醫膝行而來,畢恭畢敬:“臣在。”

“查出是何病症不曾?”

“回、回皇上,這個……還不、不曾。”

昭帝正欲橫眉,怒氣上了眉梢又漸漸隐去,化作低低的絮語:“朕問你,你老實作答,這毛病,是不是‘寒香斷’?”

“回皇上,這……”徐太醫一把老骨頭都快哆嗦起來了,“看這症狀倒有幾分相似,但中了寒香斷的人,尚無存活下來的先例……臣實在不能斷定啊皇上!”

昭帝負手而去,徑直走到榻前。只見沈青瓷微微揚起了嘴角,眼裏滿是嘲弄的神情:“正是寒香斷。此毒,無藥可解。想必皇上,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你這性子,同幼蓮一樣倔。”昭帝靜靜地看着他,“你們長得也很像。”

“是啊,正是你的幼蓮教會了我,怎麽在寒香斷的劇毒下茍延殘喘。”沈青瓷蒼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攥着被角,“可你少對着我演什麽溫情戲碼,我不是她,她犯了傻地愛你,我卻不會。我對你,只有恨。”

外面傳來尖細的一聲通傳:“安平縣主到——”

沈青瓷從未見過這樣的薛枕水,一席寶藍宮裝,發髻是更為端莊成熟的飛仙髻,發髻正中壓着一支朱雀釵,明豔豔的顏色真正的晃眼。靛藍的宮縧垂在裙邊,顯出難得的溫柔守禮。她優雅地行了禮,朱雀釵的雀翎竟不曾顫動半分。

昭帝嘆了口氣,聲音裏愈發展出遠超出他年齡的蒼老疲憊:“青瓷,若不是安平,你……是不是寧肯毒發獄中也不會向我低個頭?”

沈青瓷長久地注視着薛枕水,終是松開了緊攥的手指,偏過了頭:“她,真是太傻了。”

薛枕水礙着皇上在場,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端得很夠。即便如此,她還是逮着機會趁昭帝沒注意瞪了沈青瓷一眼。而被瞪的人不僅不惱,還沒心沒肺地笑開。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待猛然驚覺,忙低下頭斂了笑容,可是溫暖的笑意卻仍是留在了眉梢眼角。昭帝見他情緒好了些,也欣慰許多,正欲再說些什麽,喜公公已進來通報:“皇上,太子殿下有事要奏,正候在禦書房。禮部侍郎何有舒何大人也在,說是有要緊事需面禀。”

昭帝又關照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餘下沈薛二人大眼瞪小眼。

禦書房內。

太子葉與熙一身杏黃色蟒袍,赤金冠光芒燦爛,映着整個人顯得豐神俊朗。何有舒跪在太子之後,畢恭畢敬,禮數周全。昭帝的臉看不出表情,只微點了頭示意他起來。

“啓禀父皇,兒臣奉命搜查沈府,搜出黃金萬兩、兵器千餘……龍袍一件。”葉與熙垂首,眼中滿是憤懑,“沈青瓷狼子野心,絕不能輕饒!”

“混賬!”昭帝一拍桌案,桌上的青玉筆架同盤龍鎏金鎮紙俱都跳了一跳。葉與熙屏住呼吸,不敢多說出半個字來。

“兵器千餘?兵又在哪裏?他一介書生,殺了朕便能當皇帝了?”昭帝怒極,冠冕上的旒珠都晃動起來。他自知失态,沉默了一會兒才平複下來,“他要殺朕,必然是因為恨……而不是為了這皇位!好一個栽贓嫁禍!這些年,朕就教了你這個?”

何有舒忙道:“皇上息怒,聽臣一言。即算……即算殿下行事上略有不妥,但沈青瓷……沈公子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排除,把他留在宮裏實在危險。何況,外頭……風言風語,确實不合适啊皇上!悠悠衆口,人言可畏,望陛下三思吶!”

太子也慌了,方才從容的姿态瞬間破碎。他連連叩首,道:“父皇息怒!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昭帝以指節揉着自己的額頭,末了負手背過身去:“你們先退下吧。”

随後,他只帶着幾個親随在禦花園偏僻的小徑上漫無目的地散步。此時正是盛夏,姹紫嫣紅熱熱鬧鬧開得到處都是。漢白玉的石欄,常被潑得洋洋灑灑的絢麗緊緊簇擁。九五至尊,踏在夏季繁花似錦的路上,皮膚上傳來的熾熱卻在心裏不知所起的荒涼面前一敗塗地。

可是這點微末的痛,又怎麽抵得上寒香斷發作時的千萬分之一。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眉目溫柔的女子,就像在心上種下了一株常開不敗的桃花。時間越久,它便越茁壯,那交錯盤繞的根系深深紮進心髒的每一絲縫隙,牽扯着他今生的心跳和揮之不去的傷痛。

青瓷,你只知我負了她,負了你。你們身上種下的寒香斷,固然是我面對你時一筆還不完的債——可是,你可知我的身體裏,也有另一番寒香斷在侵蝕着撕咬着我呢?

昭帝回憶起榻上那個蒼白卻依舊傲氣的人,明明你從未見過幼蓮,明明你從未聽過她的聲音,可為什麽?為什麽你指責我的時候我完全沒有還口的欲望?為什麽你偏偏長成了和她一般模樣,一般脾氣?為什麽我明明知道你恨不能要我萬劫不複,卻要頂着衆臣的壓力把你留在宮裏?

他輕輕嘆了口氣。

寒香斷,果然無人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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