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靈芝

? 昭帝終究還是頂住了群臣的壓力,發皇榜昭告天下,能解寒香斷者,賞金千兩,授正五品太醫院院使。然而,不過如石沉大海。皇榜日日懸在城門口,看着人來人往。可這些人中,卻沒有一只手夠資格将它揭下。行刺之事漸漸平息,最後遭殃的卻是十一皇子葉與熏。誰都知道十一的娘是個不受寵的主,同身在冷宮沒有兩樣。不過,此中也有別樣意味:十一向來最與太子親近——許是看準了這位哥哥以後是要坐龍椅的,早早巴結上才能保住自己,和自己那人老珠黃的娘。不料好日子還沒有到,就被扣上了一頂“謀反”的帽子,直接廢為庶民。他母親幸美人聽聞噩耗後随即入了內室,晚上宮女送膳時才發現她已懸梁自盡,脂粉未施,發髻未束,一番枯槁,幾多凄涼。

薛枕水前來看望沈青瓷時,談及此事,言語間多是感慨。

沈青瓷的眉目掩在湯藥冒出的熱氣之後,看不分明:“聽我師父說,我外公上刑場的那天,外婆便在家懸梁自盡了。那天她穿着一身鮮豔的嫁衣,鳳冠霞帔,向着刑場的方向。沒有人給她收屍,等師父千裏迢迢趕到長安,她還在那裏。師父說,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感到了一種見所未見的美。都說莫汲月豔冠長安,在他眼裏卻不及一具冰冷的屍體。”

“沈氏一門大約積孽太多,”沈青瓷輕輕吹了吹湯藥,“一代又一代才都是一番慘烈下場,不得善終。幸美人也是可憐可笑,一朝得寵,便把一輩子都賠了進去。殊不知,世間最無常的,莫過于帝王心。”

“你別是怕步了幸美人的後塵吧?”薛枕水安慰道,“你也別太悲觀,我知道有個人一定能解寒香斷的毒。”

十多年來,他跟着師父大夢先生幾乎走遍了天下,一方面是四處求師問道,一方面也是遍訪名醫、苦尋良藥。久病成良醫,這句話用在沈青瓷身上再合适不過,若問天下誰最了解寒香斷,除了他自己絕沒有第二個。畢竟,中了寒香斷而活下來的,至今也只有這麽一個。可是他也沒有根治之法,從前尋了些緩解毒性的方子,不過是治标不治本。久而久之,他連那些方子也不再用,習慣了便也沒什麽受不住的了。

如今,誰又敢說,一定能解寒香斷的毒?

他只想養好身上的傷早日回府罷了,拎臨凜藺已經白拿了好久的俸錢,得讓他們幹點活才不算虧本。

薛枕水哪猜得中他的心思,自顧自地道:“那個人是莫成玉。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他是神仙!神仙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不管什麽寒香斷暖香斷!”

世間哪有神仙呢?若真有神仙,他為何如此不公,偏要沈家如此多災多難?

“你這什麽表情啊?不信我是不是?”薛枕水佯怒,“我跟你說……”

那是薛枕水很小的時候,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圓滾滾的小丫頭。

在一個陽光溫暖暗香浮動而薛大小姐還沒有吃飽的午後,她一手一根糖葫蘆吃得正開心,忽然乳母提醒她有人來了,讓她注意些吃相,別太豪放。

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不知哪家的小公子。看個頭比她大些,雖然還是小孩子沒長開,但薛枕水認定此人長大後必是豐神如玉一代才俊,理由是從小看就很有氣質。

不料此君睜眼說瞎話:“這位姑娘,我看你頗有慧根,不如拜我為師,我帶你修仙。不過本座好歹也是仙界有頭有臉的長清真人,收弟子有些門檻。要入我長清門,需先交一串糖葫蘆以示誠心。”

然而當時的薛枕水還沒有現在一般聰明,當然她現在也不是很聰明……所以面對如此鬼話,哪怕乳母已經在旁邊笑得不行,她居然還是可恥地将信将疑了。

“唉,到底還是個肉眼凡胎,看來本座不得不給你露一手了。”長清真人剛剛換牙,說話還有些漏風,“你知道天上的雲是哪裏來的麽?都是本座辛辛苦苦搓出來的。”

薛枕水忘了吃糖葫蘆,好奇地瞪大雙眼:“原來……你是織女?可你是男的啊。”

長清真人悲痛欲絕:“我們仙界也是在進步的!織雲是老早的事了!現在的雲都是搓出來的!搓!你懂麽!”說罷他真的輕輕搓起了雙手,果然一陣白色的煙霧在他手中升騰而起。接着,他将雙掌分開,兩只手掌之間果然凝了一塊模模糊糊的雲。随後,雙手向上一抛,那片白煙就飛快地上升又飛快地消散不見。

某真人仰望天空,負手而立,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年幼的薛枕水簡直看傻了,兩串糖葫蘆都遞了過去。真人毫不猶豫地笑納了。

薛枕水這時才忐忑起來,那兩串自己都舔過了……好在真人不久就被一個暴躁老頭拎走了,邊走邊罵:“臭小子,才多大年紀就學你爹四處勾搭姑娘!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現在的薛枕水回憶起小時候的這段故事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微笑:“那時候他可真好玩,不像現在這麽書呆子氣。現在想想小時候也挺無趣的,除了他都沒什麽人跟我玩。後來我爹做了宰相,另建了府邸,他便不怎麽來了。雖然那時候大家都還挺幼稚的,不過我是真的相信他是個神仙,不然怎麽會憑空變出雲來呢?我也不是沒見過變戲法的,可還沒有人能變出一朵雲來的呢!就是現在我想起當時的情景,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呀——你盡管放心吧,他肯定可以治好你的!”

哪怕他真是個神仙,此刻也肯定是袖手旁觀。院使是太醫院最高的官職,不過正五品,莫成玉的心哪裏是正五品可以盛得下的呢?何況,他們本就談不上什麽交情,兩看兩相厭倒是有可能。

不料那皇榜最後還是叫人揭了。揭榜的不是旁人,而是程益懷。

這可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程益懷最為出名的恐怕是他的風流,然而他既然號為“不忘花農”,倒騰花木草藥也是相當在行。那間小小的院落裏,彙集了各地的奇花異草,其中更不乏名貴藥材。這些東西本不适合長在長安,偏偏一經他的妙手便全都轉了性子,安安分分地開花結果。

“火靈芝也是劇毒,可叫人意志昏沉,渾身燥熱難耐,如同烈焰焚燒五髒六腑,傳聞重者可直接使人自燃。寒香斷是天下至寒之毒,要根治,不如試試以毒攻毒,或有成效。”程益懷面對衆太醫的質疑毫無懼色,“火靈芝這東西,生長環境越是寒冷,它的毒性便越大。雖然我也在長安成功培育了一株,但效果只能是平平而已。故而托故友自塞外快馬加鞭送來一朵,才耽擱了時日。我同沈青瓷的交情擺在這裏,有幾分可能害他?只怕是人上了年紀,難免保守。”

昭帝聽聞此事,先喜後憂。喜的是總算有人揭了榜,憂的是程益懷畢竟是靖遠将軍府的人。喜公公道:“衛将軍兵圍沈府之時,特特将程先生軟禁在了府內。只怕他與将軍的主仆之情,還抵不上同沈公子的知音之情。”

“朕可太了解衛起望了,誰能保證他不是演戲?太醫院怎麽說?”

“回皇上,太醫都說,從醫理上看并無不妥,只是有些冒險,分量還需斟酌。不過聽聞沈公子也精于醫道,不如請他自己把握用量?”

昭帝合上眼,仿佛看見當初那女子隐忍着痛苦的臉,漸漸地又與沈青瓷的臉重疊在一起。

“叫他們仔細斟酌!否則別怪朕翻臉無情!”

程益懷得了聖谕,笑嘻嘻地提着火靈芝去探沈青瓷,仿佛二人間湧動的猜忌從未存在過。那時薛枕水還沒走,程益懷看看他倆,眉目間一副了然,笑得兩人都恨不能将他一腳踢走。

沈青瓷将火靈芝交給幾個內侍,囑咐他們用濕布覆住口鼻,将其細細研磨。火靈芝通體深紅,磨成粉後宛如上好的胭脂,又如天邊的晚霞,美不勝收,實在難以想象它如何淩厲地奪人性命。

沈青瓷命人去取了白绫來,将手掌厚厚裹了幾層。一旁人看得莫名,不知他在做什麽。他只是安靜地将火靈芝粉末倒在掌心,不輕不重地抹着,最後向着薛枕水一笑:“當年你看到的,是不是這樣?”

一陣濃濃的白霧自掌中升起,他的笑容在白霧中時隐時現。随着雙手位置的挪動,霧氣就随之變幻。衆人只覺殿內似乎霎時間變作仙境,可白雲過處,熱浪陣陣,叫人又有置身地獄烈火之感。而這地獄,竟如此讓人着迷。

不一會兒霧氣散去,衆人再看,沈青瓷已是汗如雨下,一層層揭開裹住手的白绫,那雙手早就通紅。他看着薛枕水,笑得幾分荒涼:“你如今知道了?世上本沒有什麽神仙。”

“沈兄啊沈兄,”程益懷搖開扇面,鐵骨扇受熱後最是燙手,他卻和沒事人一樣照舊搖得十分潇灑,“你知不知道我若用這火靈芝治好了你,可是有賞金千兩吶。如今我這千兩黃金都叫你拿去給縣主普及知識了,你啊。”

沈青瓷接過宮女遞來的涼手巾擦了臉和手,沒看程益懷,只道:“這是昆侖的火靈芝,果然比祁連的更烈。”

程益懷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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