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意亂

? 薛枕水愣住了,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有焦點。

過了半晌,她說頭痛,要回去歇息。

沈青瓷沒有送她。

回到相府,觀琴為她點亮一盞梅花燈,卸去了頭上沉重的金釵。薛枕水看着銅鏡裏比往日更加模糊不清的自己,喃喃道:“為什麽?我問過成玉哥哥呀……他明明沒有否認,他……他只是始終不肯透露變出雲朵的秘密……為什麽呢……”

燭光明明滅滅,映得薛枕水的臉更加柔和。觀琴把所有的頭飾分門別類收進妝奁,她可以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井井有條,卻理不順自家小姐的思緒。

“小姐,觀琴雖不知您在煩惱什麽,但還是想寬慰小姐幾句。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世上本沒有什麽可煩惱的,時候到了,所有煩心事兒自然就解開了。”

薛枕水用雙手捂住臉,就這麽撐着自己的腦袋。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疲倦:“希望如此吧。”

再說沈青瓷那邊,幸而程益懷還有一株火靈芝,盡管效果差了許多,但到底還是一株火靈芝。

“我可是跟養兒子似的養大的,如今可真是舍不得。”程益懷手持藥杵,神色被陰影吞沒,“你養的那株墨蘭還有池子裏的荷花,也是寶貝得很,相比能理解我這種痛失愛子的心情。”

沈青瓷認真思考了一番:“等今年結了蓮子我送你一些,我們易子而食吧。誰也不吃虧。”

程益懷搗藥的手滞了一滞。

火靈芝服下以後,果然五髒六腑都湧動着暖流。可這股暖意卻極其霸道,它不滿足于停留在某一副軀殼裏,好像在拼命地想要沖破最後一層阻擋它的肌膚。沈青瓷合上眼,只覺昏昏沉沉,渾身熱得難受,可他無能為力,只得由着那暖流折騰他的身體。漸漸地,程益懷看到,沈青瓷的臉由蒼白變得緋紅,汗水細細密密,就如同置身蒸籠一般。程益懷皺起了眉,伸手探他的額,竟燙得吓人。

為什麽會這樣?

他連忙取了條手巾,蘸了些涼水給他敷上,沈青瓷始終很安靜,像是睡得很沉。程益懷一咬牙,又叫人端冰塊來,好用冰水降溫。

宮女太監跪了一地:“程先生使不得呀!沈公子中了寒香斷本就畏寒,如何能用冰呢!”

“我懂醫術,還是你們懂醫術?”鳳目冷冷掃過他們的臉,程益懷一改往日溫柔多情的口氣,隐隐的怒意叫人生畏,“但凡出了什麽事,我擔着就是。你們不肯去,萬一……我可不能保證。”

最終冰塊還是取來了。

蘸了冰水的手巾一碰到沈青瓷的額頭時,程益懷就觀察到他的身體微微哆嗦了一下,可是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個過于微小的反應。

程益懷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衆人的視線,手巾繼續擦過他的臉。擦到頸部時,沈青瓷哆嗦得更加明顯,幾乎是下意識地蜷起了身體,如同嬰兒蜷縮在母親腹中的姿态。他仍是緊緊閉着眼,可神态卻遠沒有先前安詳,而像是遭遇了可怕卻無力脫身的夢魇。

程益懷凝視着這張臉,嘆了一口氣,湊近去聞。

寒香斷本身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之所以名為寒香斷,是因為它一遇寒即發作,發作時人的身體會有異香。香氣愈濃,毒性愈烈,前期不容易發現,待到後來,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但這并不意味着前期察覺到就有希望治好,至多不過是用大熱的藥物拖延時日罷了,大寒大熱于身體自然是有損傷的,承不承受得住也要看個人造化。

可是沈青瓷的身上,只有草藥清新中帶着一絲苦味的味道,并沒有寒香斷發作時應該出現的那種香氣。

他中了寒香斷卻活了這麽久,想必體內毒素不多。難道是因為這個,所以味道比較淡嗎……加上這幾日喝了這麽多藥,蓋掉了那種味道也是說得通的。不過,他對火靈芝的反應是不是太大了?長安城裏培育的火靈芝,藥性又不可能抵過寒香斷……

這裏面有矛盾。

如果火靈芝的熱能夠抵消寒香斷的寒,那麽他不應該在服用火靈芝之後依然對寒冷如此敏感;如果不能,他服用火靈芝之後就沒理由流那麽多汗,更不可能身體發燙到那種程度。

程益懷自認精通藥理,卻怎麽也想不通這一層,直到走在回府的路上時都還在想。夏蟲聒噪,他的思緒也同夏蟲一般紛亂。猛然一擡頭,瞧見一盞大紅燈籠,寫着“如意”二字,在夏夜的微風中輕輕蕩着——這麽樣一盞燈,對迷途的人簡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夜已深了,大堂裏依舊熱鬧,燈紅酒綠中,最突兀的是一個背朝門口的老人,他對面坐着的正是沁娘。要知道沁娘可是如意閣最紅的清倌兒,一雙雙眼睛都盯着這桌,恨不能将那老頭兒趕走,自己好取而代之。

桌上擱着一把生鏽的闊背刀,沁娘細細擦拭着它,又用青布條細細裹好。老人面前擺着好幾個空壇子,可是背影卻依然挺直,可見是海量。只是他的衣服又髒又舊,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活像街邊的乞丐。沁娘的身價可不低……這老頭好生奇怪。

程益懷挑了個空地方,點了個姑娘唱曲,又要了二兩梨花白。

他平時都不在大堂裏呆,今天卻有些好奇了。

對面的姑娘眉清目秀,模樣還未脫稚氣,她撥了撥弦,問道:“公子想聽什麽?”

“随意。”程益懷手持描金扇,又成了那個多情的風流才子,“美人在前,哪有閑情管什麽章句辭藻?未知姑娘芳名?”

“奴叫鳴鵑。”鳴鵑看起來有些拘謹,但聲音卻不差,酥酥軟軟帶着吳地的腔調。

遠遠地,傳來一陣喧鬧——秦樓楚館本就熱鬧,不過這夥人的聲音實在把此間其他種種聲音都蓋了過去。一人微微搖晃着站起來,他的夥伴坐在桌邊喝酒調笑,眼睛卻都盯在他身上。

他的步伐有些不大穩當,看來是有些醉了。但眼睛卻死死瞧着沁娘那桌,目光不善。

其他桌子小聲議論開了:“這不是文貴侯府的那位爺麽?”

“那老頭子什麽來路?看見那刀了麽?只怕不是尋常人物。”

“長安城裏沒見過這麽號人……但甭管他是誰,文貴侯府可不是能招惹的啊。”

程益懷不轉眼也知道這是文貴侯的嫡孫宋則玉,鳴鵑有些怕,手一抖撥錯了幾個音。程益懷笑着示意她繼續,又為她斟了一小杯酒。

“都道那錦衾薄,燭光黯,輾轉幾次三番,怨哪般,只怪它長夜漫漫。何不如,叫她牡丹繡鞋亂,凝脂玉陳,青絲流雲散。莫說晚風寒,總有紅紗帳暖……”

宋則玉一扣桌子:“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有精力喝花酒呢?”

哄堂大笑。

宋則玉很是滿意,繼續道:“不瞞您老,沁娘是我瞧上的人,今兒我要沁娘要定了!您吶,早生幾十年,興許能成!”

“多嘴。”老人一口烈酒吞下肚,宋則玉的頸間就多了一把刀。

一把生鏽的闊背刀。

那把刀明明被青布條裹得嚴嚴實實,老人是怎麽出手的,在場竟沒有一個人看見。等反應過來時,刀已架上了宋公子的脖子,而刀把就握在老人手中,老人提壺飲酒,揮刀欲砍。沁娘一下跪在地上:“先生!萬萬不可啊!”

老人明顯心情煩躁,可刀還是瞬間由攻勢轉作了收勢,宋則玉只感到脖子旁一陣涼風,刀已被老人收了回去。那老人瞪了他一眼,話卻是對沁娘說的:“左一個‘萬萬不能’,右一個‘萬萬不能’!你們吶,忒慫!”

程益懷看出了那一揮一收的門道。老人的刀既鏽且鈍,但揮動時卻有銳利的鋒芒,想必是刀罡。刀罡劍氣,乃是上乘武學,有此修為的人,自然不在乎武器的好壞。

因為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刀,摘葉飛花,亦可傷人。

可如此來勢洶洶的一刀,卻能生生變為收勢,這收放自如的功夫,放眼天下,只怕沒有幾人能做到。

可惜宋則玉不是程益懷,沒有這樣的好眼力。

他退後幾步,身後的人漸漸聚攏過來。有幾個年輕武官,程益懷也是認得的。他們的眼力本不該這麽差,只是酒這東西,實在是個造孽玩意兒啊。他看着鳴鵑脂粉下的臉還有些羞澀,笑道:“淫詞豔曲,辱沒了鳴鵑姑娘,莫唱了吧。”

鋒芒一閃,幾人劍已出鞘。程益懷起身上前,一展扇面。手腕轉了轉,輕而易舉地封住了劍勢。劍鋒刺在鐵骨描金扇上,宛如刺在了銅牆鐵壁之上,不能再進分毫。程益懷一揮手,扇子收攏在袖裏,那幾人俱是一震,踉跄幾步才穩住身形。

“幾位大人,草民程益懷,懇請大人們高擡貴手,莫與老人家一般計較。”程益懷拱手作揖,“大家既然來了如意閣,便是為了找個樂子,何必鬧得不愉快呢。”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以那老人的身手根本不必自己幫忙,只不過,此人武功如此之高,程益懷樂得賺一個人情罷了。

何況這麽一下,幾人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想起皇上承諾的“黃金千兩、太醫院使”……萬一他真做了太醫院使,可就是出入皇家的人了。

唯有宋則玉,還記着那句“同醉與閑平”。悼花會上,他只當沁娘芳心暗屬的是程益懷,早就對其心懷芥蒂。方才瞧見那扇面兒,更是惱火。何況他可是文貴侯府的嫡孫,哪個敢對他說個“不”字?如今借着酒勁,便不管不顧起來:“程益懷!誰不知道你揭皇榜就是沖着千兩黃金和太醫院使的位子!你信不信,爺讓你白忙一場!管你能不能解那勞什子寒香斷!”

“寒香斷?”老人的眼神冰冷,斟酒的手也放下了酒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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