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霜白衫
? 如意閣內那無比突兀的老頭,自然就是不解風情的大夢先生。他本也是出身世家,可漂泊了大半輩子,身上的匪氣早就把本該是與生俱來的矜貴之氣蓋得一絲不漏。加上他武學修為已臻化境,這天下無人攔得住,于是到老都是率性而為無法無天的性子,跟小輩發脾氣時從來也不知道臉紅。
對于大夢先生來說,他根本不懂什麽叫無理取鬧,他就是理,其他人總是無理取鬧。說白了,也就是個不講理的小孩子脾氣,時常打打鬧鬧罵罵咧咧,但真正動怒的時候卻少。
可宋則玉的嘴裏吐出“寒香斷”這三個字時,沁娘分明看見,大夢先生怒了。其實他只是表情略略一沉,但沁娘置身這風月場,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觀色的本事,可縱使知道了又如何呢?她攔不住他的。
不過是轉瞬間的工夫,大夢先生的小臂已經死死抵着程益懷的喉嚨。程益懷不曾料到這麽一出,整個人被摁在大堂裏一根紅木柱子上,後腦着實狠狠砸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舉起右手試圖反抗,手還沒擡起來,就被大夢先生一掌劈在手腕上。程益懷只覺手腕處一陣突如其來的麻木,整只右手仿佛失掉了所有氣力,脫離了他的意識所能掌控的軀體。那柄他從不離身的鐵骨描金扇,就這樣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宛如玉碎的聲響——只是聽在他耳中,實在有種莫名的沉重。
大夢先生的确是個老人了,他的臉和任何一個這個年紀的人都沒什麽不同,唯一特別的就是那雙眼睛。你明明看見那雙眼裏帶着三分酒氣,卻偏偏感覺這個人異常清醒。他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濁色,清清楚楚,銳利得可怕。
而如今這雙眼睛就盯着程益懷:“你想解寒香斷?”
程益懷鳳目微垂,明明氣息不暢,卻硬是生生擠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
“這世上沒有人能解寒香斷!”大夢先生的手臂加大了力道,“沒有人!沒有!”
周圍衆人目睹這番變故俱是吃了一驚,但也知道這老頭的功夫深不可測,故而也只是旁觀,不敢有什麽動作。甚至有幾個人結了賬悄悄走人了,生怕攪進這趟渾水裏。
程益懷靜靜地任由窒息那種混着痛苦與惡心的感覺一點一點淹沒自己,他合上那雙狹長的鳳目。老鸨在旁說盡了好話,可是大夢先生絲毫不為所動,他只是在欣賞,手下一個生命慢慢流逝的模樣。此時的他,有如惡魔附身,已然失去了人性。程益懷感到腦子裏一片混沌,老鸨的聲音也漸漸模糊了。他默默告訴自己,所有的不适,都是他的忍耐與僞裝。
壓抑的沉默。
忽然一道烏光劃過,衆人尚未反應過來,還只當是自己眼花時,漫天烏光已劈頭蓋臉地朝大夢先生的後背襲來。
“扇、扇子裏有機關!”有眼尖的看客驚叫起來。
方才程益懷一直在等一個時機,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的時候,一腳踢起墜落一旁的鐵骨描金扇,二十四根扇骨中每骨中又有四十二枚淬過毒的針,每一枚都細若牛毛。霎時間,有如水墨江南的畫卷裏,一場四月的雨,伴着吹面不寒的楊柳風。程益懷向來是頗有些情懷的,這麽樣一件至陰至毒的暗器,也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做“屋漏痕”。一共一千零八枚,造價不菲,是以程益懷鮮少動用,如今卻不是吝啬的時候。何況錢財終究是身外物,命都沒了要這幾根針做什麽?
尋常人在這一擊之下自然絕無希望生還,十有八九要被紮成個巫蠱娃娃。不過程益懷當然知道眼前的老者絕非等閑之輩,本不指望傷他幾分,但求争取片刻時間,換他一線生機。
大夢先生雖是年事已高,可遠沒到耳聾昏花的地步,練武多年,直覺也比常人靈敏得多。機關開啓的同時,他便扼着程益懷的喉嚨将他擲到一邊。周身煞氣,如惡神降世。
他步法快而不亂,速速退了扯下大堂裏帶着脂粉香氣和暧昧味道的茜色輕紗揮擋。鐵骨描金扇裏的機簧力道驚人,一層輕紗自然并不能使“屋漏痕”慢幾分,但加上大夢先生的渾厚內力又是不同。輕紗在他手中舞動成一片疾光,這至柔的材質,竟如至堅的盾牌一般。茜色光影之中,一個衣衫褴褛的老人,不協調的畫面,莫名讓人驚懼。
程益懷本想趁着大夢先生抵擋“屋漏痕”的時候施展輕功拼死一試,可那一扼的力道着實太大,骨頭傳來鈍痛,也不知斷了沒有。他不敢妄動,即使想也不能,因為他的意識在一點一點流失,像細沙一樣漸漸從指縫中漏下——無論他多麽想攥緊雙手都無能為力。
老鸨見攔不住大夢先生,急急賠着笑臉送衆人出去,自然看客們也就着臺階下了。人們向來是欺軟怕硬,縱使有人報了官,官兵來了也不過是敷衍了事,于是也不費那個工夫。客人陸陸續續往外走,此時卻齊齊感到頭頂一陣清風,一道白影閃過,大堂內的大夢先生竟停住了動作,緩緩癱倒。沁娘也是一驚,知曉大夢先生實力的她怎能不驚?不由得打量起了來人。
那人一襲霜白長衫,發色卻是濃墨般的黑,膚色則是病态的白皙。如果不是那過分陰柔的眉眼和冷若冰霜的表情,沁娘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沈青瓷的兄弟。分明一雙桃花眼,應該笑起來很好看才是,偏偏冷冰冰的,帶着一股子目中無人的傲慢,甚至在看向大夢先生時也不例外。他站立的姿勢有些詭異,由腳到腿的兩側都有一套楠木支架,一直延伸到肩膀,整個人仿佛就是個器械——他沒有情緒。
他一言不發,架起程益懷就運起輕功去了。下蹲和起立的動作都很僵硬,帶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可是在場的人沒有人敢發出一聲嘲笑,這人給人的感覺就不是好相與的。他來得快,去得也快,饒是沁娘閱人無數,也不知長安城中有這號人物。她幾乎從未有如此慌亂的時刻,此時才反應過來去看癱倒在一旁的大夢先生。
幸好,氣息尚存。
沁娘看着老鸨明顯不悅的臉容,沒說什麽,扶着大夢先生到屋裏休息,又差丫鬟去請大夫,忙完了一切才施施然去請罪了。
第二日宮中,安太醫托着一白瓷瓶進了禦書房:“皇上,血取到了。”
昭帝正伏案批閱奏章,聽得安太醫此言,不由得擱下筆嘆道:“不騙他,只怕他寧可親身試,也不願叫旁人替他受罪……青瓷這孩子,對誰都很好,唯獨不肯讓朕安心。說起來……唉。”
昨日,安太醫進言,寒香斷乃至陰至寒之毒且萬物皆有陰陽,男子為陽,女子為陰。若是女子接觸到這寒香斷,反應當比男子更加強烈。若要試沈公子體內毒素是否清了,又舍不得真拿冰塊去驗,不如取他幾滴血,叫宮女兌水喝了,再看反應便可。皇上聽後,道此法甚好,叫安太醫把血取來,是哄是騙皆可,方法不論。其他地方人多眼雜,傳到沈青瓷耳朵裏可不好,故同安太醫約定,取血後速速送至禦書房。
一旁磨墨的不是旁人,正是林抒雁。說起來也是巧,林抒雁剛入宮不久就獲聖恩,封了念美人,特特去拜會宮裏的諸妃嫔。宮裏最得寵的莫過于宛貴妃,但成淑妃卻是太子的生母。盡管成淑妃已被冷落得太久,但林抒雁還是準備了厚禮登門拜訪,不料小太監通報了之後,遠遠地瞧見安太醫從淑華宮的邊門出來,形容有些鬼祟。林抒雁是何等的冰雪聰明,登時便明白了大半。當時沒同淑妃說什麽,随後卻找了個借口知會了安太醫,安太醫便把取血驗毒的事和盤托出,只求林抒雁把好口風。
林抒雁笑道:“我這樣小門小戶的,哪敢真同淑妃娘娘過不去呢?不過是關心關心故人。說來慚愧,我有個妹妹,屬意沈公子多時了……都是宮裏待着的,抒雁怎麽敢胡言亂語?只此一回罷了,保管今天晚上就忘了。”
因此,林抒雁這時候出現在禦書房并非巧合。
“奴婢願以身試毒。”一個低眉順眼的宮女開了口,正合了皇上的意。
“皇上,這是臣妾娘家的丫鬟,叫燈芝。臣妾打小當妹妹待的……”
“燈芝不過一個小丫鬟罷了,沈公子卻是長安第一公子。奴婢貧賤出身,不比書香門第,但跟着念美人的年頭久了,也知輕重。這是燈芝之幸。”
皇上沒細看面前跪着的丫頭,自然也沒注意到那張尋常宮女絕無可能擁有的臉,清麗中帶着說不出的美豔味道,那是屬于長安如意閣當紅清倌人的臉。
燈芝以袖掩面,将血水一飲而盡。
安太醫巧妙地擋在了皇上和燈芝之間,握着燈芝的手替她把脈:“有異樣否?”
燈芝感受了片刻,答道:“似乎……并無任何不妥啊。”
安太醫細細感受了下她的脈搏,又用冰水蘸了手巾擦拭她的皮膚,最後反身跪倒,道:“恭喜皇上!”
當即龍顏大悅,喜公公領旨而去。程益懷還在府內養傷,忽然就被告知獲封太醫院使、黃金萬兩,也是一頭霧水。
唯獨沈青瓷心如明鏡,歡天喜地地收拾包袱準備打道回府。他早就料到昭帝會驗毒,吩咐阿拎想方設法糊弄過去,威逼利誘皆可,方法不論。這是因為,一方面,禦膳房的菜實在不合胃口;另一方面,他很想知道程益懷接下來會做什麽。只是,林抒雁得到消息後礙着身處後宮,不方告知沈青瓷,便差人直接告訴了阿拎。阿拎召集阿臨阿凜阿藺開會,沁娘旁聽。最終沁娘請纓前去擺平此事,主要原因是拎臨凜藺四人皆不願扮作太監打入敵人內部。
“收買個宮女,事成之後殺了便是,省得日後毒發敗露。”沁娘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明白,尋常人決計受不了寒香斷發作之痛,為以防萬一,她早就做好了親身試毒的準備。
你能經受的,我又何懼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