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塵封事

? 成淑妃被賜死,一杯鸩酒飲得雲淡風輕。她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來傳旨的喜公公說的:“替我多謝皇上,這麽多年,他終于成全了我。”

相比之下,安太醫卻慘得多。因為皇室醜聞不宜宣揚,他是在陰暗而悶熱的牢獄中被活活虐打致死,死後也不得全屍。

至于太子,有雇兇弑君之嫌,雖然成淑妃一力承擔,但仍不能洗清太子的嫌疑。尤其是,昭帝越看越覺得太子長得和自己沒半點相像,不料太子掏出了一張來路不明的免死鐵券,最終被廢為庶民,終身不得踏入京城。

而禁衛軍統領則因為短期內皇上兩次遇襲而被罰了一年的俸祿并一貶再貶又貶,貶去長安城郊看城門了。此君郁郁不平,遂棄武從文。通過日日觀察進出城門的百姓,此人終成為一代現實主義偉大詩人。當然,這都是後話。

而那張免死鐵券,到太子手上已不是二手貨,而是五手貨了。沈青瓷送了薛枕水,薛枕水給了倚霞,倚霞留給了成淑妃,淑妃則把它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那日倚霞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薛枕水。

壽宴後,倚霞無顏面對自己的主子,就一個人在僻靜無人處溜達。薛枕水則因為那天也是自己的生日,沒人一起慶祝有些郁悶,也一個人随處溜達……但是不小心迷路到了某個僻靜無人處,便遇上了倚霞。

倚霞難得遇見一個不認識的人,便把她當做了傾訴對象,一傾訴就傾出了一個驚天大八卦。

“我剛進柳家時就知道,有個遠近聞名的妙淨師父給大小姐和二小姐算過,說她們生來就是大富大貴的命。因此盡管是兩個庶出的女孩兒,老爺也看得極重。老爺從蘇州知府調任京官的那一年,大小姐前腳才發誓要和安公子白頭偕老,後腳就不得不來了長安。安明奉一貧如洗,別無所長,唯擅岐黃。那日他立下毒誓,必将進入太醫院,出人頭地,風風光光迎娶大小姐進門,否則死無全屍,斷子絕孫。

“那一年也是二小姐及笄之年,老爺為攀權附貴大肆操辦。二小姐第一次結識了時任都統的衛起望,天性好玩鬧的二小姐一個花環套在了衛都統頭上,現在想想還覺得有趣得很。但衛都統乃是個嘴上不饒人的,誰都知道他有意于二小姐,偏偏二小姐自己不知道。後來雍姮公主的婚宴上,二小姐喝多了,說是去吹風醒酒,最後卻醉卧桃林,是當時的太子殿下給送回來的。

“這一送不要緊,大小姐的終身幸福就這麽賠了進去。太子殿下想娶二小姐,太後不喜二小姐的活潑性子,面上雖應下了,背地裏卻偷梁換柱。同時又把柳家另一位小姐賜婚衛都統,且安排在同一日。因為大小姐有一個早夭的哥哥,便硬說柳家二小姐是我們大小姐柳如绡,而柳如嫣行三,指婚并未指錯。衛都統心儀二小姐,自是應下這瞞天過海的計策,但從此與太子殿下——也就是當今聖上結下了梁子。

“歷朝歷代,皇上的名諱都要避諱,唯獨本朝沒有。那是因為,皇上想用他自己的名字給二小姐一個封號,也就是‘桃容夫人’。那‘容’是葉榮錦的‘容’。最後呢?還不是一刀斬了桃容?帝王哪有什麽真情?

“安明奉真的進了太醫院,真的出人頭地了,卻也失去了娶大小姐進門的機會。都說這宮裏,成淑妃是最穩重的。在我眼裏,她是最愚蠢的!放着好好的娘娘不當,還惦記着舊情人,全然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

“但我還是嫉妒她……是的,嫉妒。至少她有愛與被愛的機會,我卻沒有。我只能看着他們恩愛,他們只相信我,可是從不顧及我的感受!為什麽啊……我喜歡他的日子不比她短,卻只能做他們的鵲橋,讓他們踩着我的脊背私會!

“也因為這份信任,成淑妃說什麽也不會放我離開。你是不是也鄙視我這種出賣主子的奴才?可是宛貴妃答應給我自由……我年紀大了,哪怕嫁一個糟老頭子做妾我都願意,我真的不想在宮裏待下去了……

“可是我錯了,揭發他們我并不快樂。就算因此得到了我此生夢寐以求的自由也不會再快樂了……他們都會死,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是我對不起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真正該死的人是我,是我!我不安本分,我忘恩負義,都是我!都是我啊……”

倚霞捂住自己的臉,可捂不住淚水滂沱。那些淚如溪水一樣從她的指縫中流過,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月光。她哭得盡情盡興,無所顧忌,仿佛這橫流的淚可以将她的愧疚沖刷殆盡——盡管她的心很清醒地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

薛枕水看着倚霞止不住聳動的雙肩,輕輕摟過了她。許是話本子看得太多,聽了這麽個悲劇故事頓覺萬分感動,便把免死鐵券送給了她。

風拂楊柳,她們的影子緊緊相融。倚霞眼淚還未抹淨,便跪倒在地連連叩頭,聲音依舊帶着哭腔:“倚霞今生還了欠淑妃娘娘的債,唯有來生再還小姐的情了!還請小姐将芳名告知倚霞,倚霞便是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也不敢忘的!”

那一夜,成淑妃一夜無眠,倚霞不敢見她,托熟悉的內侍悄悄把免死鐵券送了進去,又寫了一封留書,思慮再三還是撕了,別無口信。

有宮女勸成淑妃拼死一搏,或可逃出宮去同安太醫尋一處山明水秀之地共度餘生。

“那日離開蘇州的時候,我沒膽子同他私奔。現在也一把年紀,沒那個力氣了。逃,又能逃到哪裏呢?”成淑妃笑得溫柔,“偷偷摸摸這麽多年,也是時候光明正大一次了。我不懼死,我知他亦不懼。只是每年看着那些削尖了腦袋想入宮的秀女就覺得可憐,那麽好的年紀……這一堵宮牆裏,最不缺的就是紅顏枯骨。”

“倚霞……我恨她……可是還是我對不起她,早該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的,是我太自私。我必死無疑,只怕我死後,你們會受人欺負。這宮裏好歹有些值錢東西,我是用不上了,你們都分了吧……要是有人為難你們,也好打點打點。”成淑妃取下自己頭上的鎏金銀蝶簪、鑲寶青玉飛燕釵和一支碧玺藤蘿步搖,又摘下一對翡翠滴露墜子,褪下腕間一只鴛鴦紋鑲銀墨玉镯。她黑發如瀑,似乎又回到了最美好的豆蔻年華,那時的她,還在溫情脈脈的姑蘇城。

成淑妃把東西一件一件擺好,讓衆太監宮女們都分了去。有個小太監很是動情,用他尖細的嗓子哭喊了一聲“淑妃娘娘……”就泣不成聲,再說不出話來。

成淑妃笑着往燈盞裏添油:“世上已無成淑妃,有的不過是一個糊塗一世的柳如绡。妙淨師父說得沒錯,大富大貴,可是一生不能得償所願,不得善終。而我爹,只記住了前半句。我就知道,一個為了升官可以下毒草菅人命的人,又怎麽會在意兩個庶出女孩兒是否能夠善終。只可惜,聽說妙淨師父洩露的天機過多,已經離世。不然我一定要問問她,下一世,我們可不可以有個平淡的結局。”

成淑妃死後,宛貴妃也漸漸被冷落了,倒是珍嫔和念美人越發受寵。這宮裏,總是風水輪流轉。多年之後,還有人偷偷憑吊那個不貞于皇室,卻貞于愛情的成淑妃。宮廷之中,又多了一個傳說,傳說成淑妃本是月老手下束緋仙子,下界歷情劫。經歷一世情緣後重歸天庭,主掌宮廷風月,庇護宮牆之內的有情人。

林抒雁不知道,曾經那個名動長安的才女最終并沒有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她卻留下了一個故事。一個有情人為另一個有情人寫下的故事,被她埋在淑妃寝宮外又被後人無意中挖出,最終成就了一段千年不衰的傳奇。

而曾經的太子葉與熙狼狽出逃,奔往樊川。樊川這步棋,本是個跳板,但莫成玉還沒有起跳,它作為短板的劣勢就體現出來了。鞭長莫及,長安城瞬息的風雲變幻,他無能為力。葉與熙不求東山再起,只求能安身立命。養尊處優慣了的人,怎堪忍受瞬間跌落的痛?

可惜莫成玉不在。太後壽辰,藏英樓的大生意不少,聽說賬目上出了些問題,他不得不放下手中事情親往處理。

莫成玉的書房裏坐着一個葉與熙從來沒見過的人。

那人面容蒼白陰冷,一頭長發卻濃黑如墨。不僅是發色,連同眉毛和瞳仁都是一片濃黑,襯着皮膚詭異的白,像是地獄裏誕生的幽靈。一席霜白長衫纖塵不染,而且裏外都是白色,平平整整一絲不茍。渾身上下除了黑白二色別無其他顏色,連他身體兩側由腳到肩的一副木頭支架也是通體烏黑。

細密的金色紋路,夾雜着幽幽的木香,宮內長大的葉與熙自然認得出那是什麽。

舉世罕見的金絲楠烏木。

他聽見自己幹澀的喉嚨裏吐出囫囵的音節:“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鄙夷而憐憫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喉間。

他這才感覺到鑽心的疼痛,血湧出來沾滿了前襟。他試圖用手止住奔湧的鮮血,可鮮血瞬間染紅了手指。多麽徒勞,不過是溪流中的一粒石子罷了。

生命從那個創口中一點一點流逝,葉與熙感覺自己仿佛化作了溪流和山岚,以一種更廣袤的姿态融入的這個世界,從此,不需要那把孤獨的龍椅,他也可以享受整個天下。

因為,天下是他,他是天下。

他閉上眼,笑得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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