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搖橹船
? 在大夢先生的教導下,沈青瓷也是個有骨氣的主,那日入宮,他不願行跪禮,硬生生把自己的腓骨整了個錯位。程益懷遠遠看到,笑眯了一雙鳳目:“若天下人斷腿都是你這麽個斷法,大夫可要樂的清閑了。”然而沈青瓷錯着錯着有些難受,又給自己正回去了,反正這宮裏,也沒幾個人有程益懷那樣的眼力。
程益懷前不久剛走,這一走可不止十萬八千裏。南方的戰事久久未平,瘟疫又起。昭帝尋思着這山遙水長,上了年紀的大夫吃不消舟車勞頓,正好有程益懷這麽個新晉太醫院使,就給派去了,順帶着又給撥了些兵馬,把武藝出衆的三皇子葉與焘也遣了去。群臣都說,太子已廢,皇上這是故意給老三立功的機會。
同程益懷餞別時正是個明月夜,二人在醉和春的庭院裏喝酒,照例還是梨花白。院中一棵大槐樹,熱熱鬧鬧開了一樹的白花,香味鋪滿了不大的院落。夜已深了,偏偏槐花還可見,影影綽綽。石桌上的一盞燈,燭淚蔓延過繁複的花紋,燭火也像含着淚光一樣躲閃。
饒是程益懷酒量不錯,也有些醉意,平日裏一雙清明的眼睛都朦胧了起來。
“你說,什麽叫知己?”程益懷像是在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沒等沈青瓷反應過來,他便笑了,“世上最難得的不是知己,而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啊。”
沈青瓷為他斟滿酒杯:“程先生紅顏知己無數,自然不稀罕的了。”
程益懷定定地看着他斟酒的手,嘆息道:“終有一別!終有一別……你本來身子就不好,還是少喝點吧。”
“你走之後,我沒了酒友,自然就喝得少了。”沈青瓷言笑晏晏,“再說,你喝的是酒,我喝的是水,怎麽會醉。”
程益懷是真的醉了,連落在發間的槐花都沒有察覺。步子還是邁得四平八穩,可背影卻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南方,不正是你雄圖偉業的起點麽?
沈青瓷不知道經歷了種種猜疑之後,他們之間還是否有友誼,或者說,他們之間是否曾經有過友誼。他就那樣沉默地目送程益懷頂着一朵花走遠了。出了醉和春的大門,程益懷拂下頭上的槐花,借着門口的燈籠可以看見槐花泛着陳舊的暗黃。
“到了南方,木芙蓉都開了吧。”他微微擡起頭,迎着燈籠的光最後一次看向醉和春的招牌。他醉了嗎?呵,他自己怎麽知道呢。
沈青瓷低下頭,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這回可是真的斷了腿,敷了藥也不見好,還好也疼慣了。夜色深,因此程益懷并未發覺。這傷,他跟拎臨凜藺說,是護駕的時候挨的。他想着不能讓昭帝死在別人手裏,要死要活地去攔才受的傷。
事實上,是大夢先生下的重手。
從刺客手上保一條人命對他而言并不難,尤其是在皇宮的護衛還沒有死絕的時候。護駕最大的困難在于,他那日裝作腿上有傷,總不能給自己落個欺君之罪,故而演戲要演全套,還要演得苦情,在那農歷五月的天,更得苦情中不失倔強。
一切要從五月廿四沈青瓷實施勾搭計劃說起,那天正是薛枕水的生日。宴後他拖着迷路的薛枕水出去過生日,一只鋪滿七裏香葉的小搖橹船蕩進了荷花初綻的小溪。分明是晚上,但荷花的風韻竟朦胧可見,別有一番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趣致。
這光是孔明燈的光。沉香木雕荷葉半浮于水面之上,四個方向用紅線系住孔明燈。沈青瓷遞了把剪刀過去,薛枕水小心翼翼探出身子去剪,孔明燈便搖搖晃晃升了起來,她看得入神,全然忘記放孔明燈應當先許願。沈青瓷穩住木荷葉,把它拉近了些。薛枕水嗅到一陣香味,循味而去,才發現木荷葉上還有一只紅泥小火爐,爐上架着的不是茶壺,而是一個黑陶盤子。盤子中間有一道波浪狀的凸起,半邊是銀魚豆腐羹,另半邊則是勺子剜出的一塊黃桃。宮裏的宴會規矩多,她謹言慎行,筷子都不敢多動,唯恐被人恥笑了去,現下倒是真的感到餓了,肚子也尴尬地叫了起來。
沈青瓷将盤子端上來,又取出船上備下的碗筷。橹板就那麽挂在船頭,小船輕輕地随水波悠悠蕩着,船中間的艾草燈散發出微苦的味道,又被七裏香的芬芳悄悄掩蓋。夏日的池塘美則美矣,蚊蟲卻擾人。唯獨這散發着草木清香的搖橹船能滿不在乎地晃進去。
“這道菜叫‘月湧大江流’。”沈青瓷笑呵呵地把菜擱在小船橫木上,薛枕水毫不客氣,埋頭開動。他的目光在她頭頂停了一會兒,執橹複向前行。薛枕水終究是不好意思,道:“你不餓嗎?也吃點吧?”
沈青瓷頭也不回:“我又不需要在宴會上裝名門淑女。”
于是乎,他精心炮制的風雅與浪漫就給自己的一句話給毀了。正所謂,禍從口出。
一路向前,木荷葉掩在高低錯落的花葉之間,與自然之景融為一體,其上不僅有美味珍馐,還有的放着幹燥的艾草,用于維持船內的艾草燈不滅。夜風裏,含苞的、半開的、初放的荷花搖曳生姿,月華雖淺,卻有柔和如凝脂的燭光,輕覆在幼嫩的花瓣上。觸碰木荷葉時,有時會驚起水下的游魚,還有一次,薛枕水剛剛伸手去拉木荷葉,就有一只蛙猛地跳起。木荷葉借着這一跳之力一下晃到了船邊。夏夜裏的蟲鳴最是擾人清夢,但此刻聽起來,聒噪與紛亂之中竟有一種靜谧又不清冷的味道。菜名兒也雅,細節之處亦是精致非常。正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如在畫中。
“今年是向寧十八年,你也有虛十八歲了。”沈青瓷站在船頭,不緊不慢地搖着撸,“這麽大了還沒嫁出去……果然是惡名在外。”
“喂!今天可是我生辰!能不能積點口德?”薛大小姐就着人家的艾草燈,吃着人家準備的飯菜,還跷着腳說人家的不是。
“真不好意思,子時剛過,今天你已經虛十八歲零一天了。”
薛枕水整個人都趴在船中橫木上耍賴:“我不管!我還沒有許願——我的願望是,沈青瓷能說點好聽的給本小姐聽!”
沈青瓷回過臉來,回答地無比正經:“你不知道說出口的願望是不靈的嗎?”
薛枕水看着夏夜的微風裏他衣袂輕揚的身影,內心在怒吼。
神啊!你為什麽把一副好皮囊丢給一個性格如此惡劣的人!你一定是手滑吧?
沈青瓷略偏了偏頭,笑意更甚,眸子幹淨清亮:“那我祝薛大小姐福如東海老王八,壽比南山歪脖子松。再祝廚藝精進,早日學會陽春面以外菜色。”
薛枕水想起了什麽似的,從橫木上一下坐直了身子,滿臉的疑惑:“這些菜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
沈青瓷一雙桃花眼滿滿的都是無辜:“是啊,為了羞辱你嘛。”
“都說君子遠庖廚……”薛枕水啧啧道,“噫,瞧不出你還會殺雞宰牛刮魚鱗啊。”
其實……殺雞宰牛刮魚鱗一般是阿臨幹的活兒。他不喜歡見血,這些事兒一般都不愛做,但是殺人于無形,他卻做到了。
宛貴妃同成淑妃不對付也有些年頭了,原先也是步步為營的,只是這兩年仗着昭帝寵愛越發收不住潑辣的性子。若是早得了成淑妃的把柄,只怕以她的性格不消一天就要發難,之所以拖到那一日,也是因為她不過剛得了消息。成淑妃行事向來隐秘,加上不受寵,寝宮也冷清,若是給旁人撞見,編謊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林抒雁才名在外,即使是宮中也略有耳聞,何況逸國公一脈已現頹勢,林家卻還有禮部尚書林溯本。
成淑妃還聽說,這個才華橫溢名滿長安的女子,也是個庶出的女兒。
她知道林抒雁生就一顆七竅玲珑心,她最大的秘密被撞破。她卻沒有追究,不只是不能、不敢、還是不願。
最終沒放過她的是沈青瓷。借刀殺人,他向來最擅長這些。刀子很利,一刀下去,沒有任何血跡濺到自己身上,屆時丢了刀,他便可全身而退。這些年這樣的事做了多少呢?他也不記得了。一個口口聲聲不願出仕的人,卻一直以這樣一種詭秘的手段操控着朝堂上宮廷中的風起雲湧。
我不是君子。從來都不是。
我看着你,就像看見自己失去的整個世界。
月如鈎,繁星滿天。沈青瓷看着薛枕水興奮的臉,突然感到沒來由的疲倦和惶恐。自己自有意識的那天起,就一直聽着大夢先生唠唠叨叨,要他複仇、複仇、複仇。
如果沒有出生起就背負的仇恨,或者假裝這仇恨從不曾存在過。
那麽,會不會比現在更幸福呢?
所以那層窗戶紙,他從沒想過捅破。
我怕的不是你的拒絕,而是你的接受。那意味着,從此你被卷入我的命運。
而我,舍不得。
沈青瓷丢下橹又去逗薛枕水,她炸毛的樣子很可愛。他蹲下來,伸手揉她的頭發,摸到朱雀釵時,心情有些憂傷,便不動聲色地拔下來丢進了水裏。木荷葉上還有酒,但是不多,二人酒量看着都很一般,喝了一點便臉紅,最後倒在船中沉沉睡去。
每個木荷葉的底部都以紅繩相連,阿臨拽着繩子回收盤子碟子準備帶回去洗。阿凜百無聊賴,拿內力拍蚊子玩,玩得不亦樂乎。阿藺則連連搖頭嘆息:“這麽好的機會!公子真不會把握啊!”
阿拎自責:“我算來算去,終究是算漏了公子的酒量。”
阿臨收着盤子道:“是啊,但平時也沒這麽差嘛。”
阿藺一臉高深莫測:“你們都不懂,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要不直接脫光了扔床上?”
三人齊齊看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阿凜。最後還是向來穩重的阿拎發話了:“你能在不看不該看的、不摸不該摸的情況下脫了薛姑娘?你猜你會怎麽死?”
四人悲嘆連連,公子啊,是您自己不争氣,怪不得我們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