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師徒怨
? 五月廿五,薛枕水生日的第二天。沈青瓷去尋大夢先生,這人賴着沁娘蹭吃蹭喝許久,毫無羞愧之色。沈青瓷走近如意閣的時候還是笑意盎然,一見到自家師父就一臉嚴肅。沁娘微笑着看着師徒倆,為他倆沏了一壺好茶。大夢先生皺着眉:“我只喝酒……”那模樣,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也罷!也罷!”窗臺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只深灰色的鹦鹉,一雙杏仁兒似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吼了兩嗓子之後發現屋裏有人,又撲扇着翅膀飛走了。又有一只銀灰色羽毛的鹦鹉在窗外遠遠飛過,叫道:“無緣!無緣!”
沈青瓷剛想和師父談一談人生,就發現他的師父大人對着窗臺愣神。突然一拍桌子,運起輕功就從窗口追了出去,順帶撞倒床邊名貴花瓶一只。
沈青瓷黑着臉看向大夢先生漸遠的背影,掏出銀兩準備把老頭子的食宿費用結一結。沁娘顯然也被大夢先生突然的舉動驚到了,猶豫地問:“先生他怎的反應如此之大?難不成……他同這鹦鹉還有淵源?”
沈青瓷接過茶杯,眉目間都是無奈:“由他去吧,我只要考慮如何收拾爛攤子就行。”他出門牽了那匹名叫白菜的肥馬,晃晃悠悠到十裏外,果然看見大夢先生很懊惱地坐在樹根邊,一旁丢着他的刀。再看周圍的樹上,都是深深的刀痕。
“當年江湖上有個奇才,平生最喜歡鑽研各種歪門邪道,叫段齊。段齊起初就是個混跡秦樓楚館的纨绔子弟,後來……”
後來,像許多話本子裏寫的那樣,段齊愛上了一位青樓女子,叫蘇媚兒。那個蘇媚兒原先也是個賣藝不賣身的,頭一回便碰上了段齊,失了身不說,還懷上了段齊的孩子。段齊本想為蘇媚兒贖身,但臨川王一案,段家也受了牽連,一夜之間家財散盡。段齊這個好逸惡勞的纨绔子弟,一下被忙着瓜分段家剩餘價值的本家親戚們掃地出門。
蘇媚兒說明白他的難處,留書一封就趁着兵荒馬亂離開了,從此下落不明。也就是這個時候,段齊感到自己的命運如同一場華麗的自由落體,一夜白頭,淩亂中性情大變,開始變得心狠手辣、陰郁兇殘。他對所有旁門左道都有一種莫名的狂熱,用毒、機關、暗器無一不通,行事又任意妄為,加上那頭灰白的頭發,江湖人稱“妖翁”。
“他甚至訓練了兩只極通人性的鹦鹉,一黑一白,就是飛過如意閣的那兩只。一只總是叫‘也罷也罷’,另一只總是叫‘無緣無緣’。”大夢先生用拳頭狠狠砸向地面,“這個段齊武功平平,唯有輕功好得出奇!人又邪性!連我都吃過他的虧!”
沈青瓷看着在草地上開心地吃吃吃的白菜,漫不經心地靠在樹上摸摸它的馬鬃:“你跟段齊有仇?”
“這事兒說起來,跟你也有關系!”
沈青瓷從母姓,他外公是當年鼎鼎大名的文武雙狀元沈之衍,不幸沈家也卷入了臨川王謀反案,家中女眷一律沒入教坊,男子則全部處斬。沈青瓷之母沈幼蓮,也便是這般流落到了沒落的教坊之中。但許是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她遇見了大着肚子的蘇媚兒。蘇媚兒本就是被逼良為娼,看見教坊沒落,肮髒污濁同青樓也差不了多少,很是同情沈幼蓮,花了大價錢換了她的自由身。二人同歸沈幼蓮的故鄉蘇州府,途中蘇媚兒早産,沈幼蓮勞心勞力、忙前忙後,最終母女平安。二人從此建立了牢固而深厚的革命友誼。
回蘇州後,為了維持生計,蘇媚兒重操舊業,去青樓彈琴唱曲兒。蘇州人都念着沈之衍的好,一口一個“沈狀元”叫得親熱。老鸨聽說沈幼蓮是沈家之後,善心大發,不僅提供食宿,還張羅着為她尋個好人家嫁了。
不料沈幼蓮還沒嫁出去,當時還是太子的昭帝葉容錦便微服到了蘇州。沈幼蓮知道,那是帶兵抄了沈家的人,可也許是時過境遷,也許是造化弄人,他們還是相戀了。可故事的最後,卻是葉容錦親手将寒香斷送進沈幼蓮口中,他說,那是安胎的藥。她便信了。
“我和你外公也算忘年交,可沈家出事的時候我遠在塞外,等得到消息,再找到你娘親時,你都快被生出來了。”大夢先生撿起自己的刀拿袖子擦了擦,“你娘生你的時候,就是蘇媚兒在旁邊陪着的。”
“你娘生平最喜歡桃花,不是為別的,而是為自己唯一的朋友。蘇媚兒的胸前,就有一朵桃花刺青。沈家的人,向來都是重情重義的。我原先不知道,”大夢先生擦拭刀刃的手慢了下來,“我也是後來滅口的時候才發現這朵桃花。要不是這朵桃花,我也不能确認這個蘇媚兒就是和段齊有過一段情分的蘇媚兒。”
沈青瓷眉頭微蹙,看向自家師父,這牢頭認真說話的樣子實在讓人太過陌生:“你殺了她?”
“那又如何?你身世的秘密,總不該叫太多人知道。後來我遇到沁娘,一直以來也挺關照她的不是?”大夢先生道,“她耳後有個胎記,她一定是蘇媚兒的孩子。但蘇媚兒死的時候,她還不記事。今日那兩只鹦鹉飛過如意閣,我就追出來看看。”
原來長期蹭吃蹭喝是一種關照……沈青瓷算是長了見識。
老人家苦口婆心,滿是委屈:“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嗎!”
沈青瓷先是蹲下來,想了想還是手一撐坐在了地上,垂眸不語良久,最終還是看向了大夢先生的眼,一字一句道:“師父,我可不可以放手?”
他清楚地看到大夢先生瞳孔深處一點憤怒的火苗,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無異于給這一撮火苗澆上一壇烈酒:“從小你就教我複仇,快二十年了,我實在活得太累了。我娘愛上了她的仇人……也許她根本就不想看我報仇雪恨——因為,她沒有恨,她只是希望活着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用生命換來我的出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愛。”
“混賬!”大夢先生霍然起身,一腳踹向沈青瓷。沈青瓷早就料到師父會生氣,但大夢先生的出手速度豈是他能攔下的?倉促之間未及起身,膝蓋就挨了一下。沈青瓷的體質,本就不适合練武,平日裏都是靠投機取巧的路數應付,對上大夢先生這種聞名江湖的高手,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
“你忘了自己姓什麽了?沈家滿門,都是姓葉的給害的!”大夢先生怒極,提起他往樹幹上摔,“葉容錦給了你點甜頭你就真當自己是皇子皇孫了?笑話!沒長進的東西!”
沈青瓷咬着牙不說話,這麽多年,別的功夫不敢說,忍耐力絕對一流。能承受得住寒香斷的人,這點疼算什麽。他心裏清楚,師父只是一時惱火,真要下手,早就拔刀上了。不過這樣的反應,也大大超出沈青瓷的預計。
師父一直對他很好,按理說,他和自己的外公都算忘年交,輩分不知長了自己多少,兩個人相處的時候還總是沒大沒小地鬧。他只是沒想到,師父對報仇的執念,竟然深到如此地步。
“我養了你這麽大!就是為了讓沈家後人手刃仇人!”大夢先生狠揍了他幾拳,沈青瓷沒受住,含在嘴裏的一口血染了衣襟。他默默地想,沈府洗衣服的大嬸又該怨他了。
大夢先生停了手,居然留下了兩行淚。那個從小不許他哭的師父大人,竟然老淚縱橫。他慢慢地把沈青瓷攬入懷中,“乖徒兒,是老頭子下手重了……我帶你回家。”沈青瓷把頭擱在師父的肩上,合上眼想起前夜薛枕水的笑容。
也罷也罷,到底是時候未到。只希望我們不是無緣便好。
白菜硬是用自己的四條小肥腿把師徒二人背回了沈府。大夢先生看它的眼神很是鄙夷:“身為一匹照夜玉獅子,你居然這麽胖,丢不丢人。”白菜丢下他,撒開四蹄跑去馬廄吃草,就好像剛剛在樹林裏大吃特吃的那個白胖子不是自己一樣。
沈青瓷對拎臨凜藺說:“昨天護駕,受了點內傷,光顧着看美人給忘了……今天走着走着感覺不大對,又摔了一跤,把腿給摔斷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傷筋動骨……”
此時後來又“不知怎麽的”傳入了昭帝的耳朵。昭帝派喜公公送了不少東西來,以至于沈青瓷一覺醒來,差點被屋子裏的金銀閃瞎眼,半天才發現坐在地上數錢的阿臨和站在一邊看阿臨數錢的阿拎。
“要這些東西幹嘛?忒俗氣。”
正當阿臨再一次為自家公子視錢財如糞土的精神感動時,忽然又記起往日的慘痛教訓。
果然沈青瓷幽幽地突出下半句:“怎麽不換成銀票呢。”
阿臨驚得手一抖,一塊金元寶掉下來砸了自己的腳。他飛快地站起身搖阿拎的肩膀:“公子向來覺得銀票容易貶值,現在居然說這種話!他……他是不是被打傻了啊。”
阿拎看向沈青瓷,沈青瓷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