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南疆禍

? 南方的戰事持續了許久,衛起望自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他看向連綿不斷的重巒疊嶂,想起那個已不算完整的家。在這裏拼殺又有什麽用呢?得了封賞衣錦還鄉,卻沒有人在家裏等他了。

如此,還要拼命麽?

他皺着眉頭,展開一張地形圖,此處山峰綿延,茂林密布,更兼有野獸出沒,于地利這一項上,實在是占不得好。正值炎夏,南方濕熱,毒蟲肆虐,天時已失。

最奇怪的是叛軍的士兵。衛起望十分自信,自己帶出來的兵,戰鬥力要比普通士兵強上許多,就是和以蠻勇著稱的匈奴人硬碰硬也不曾吃過虧。但叛軍中普通士兵武藝之高、戰鬥力之強倒令他吃了一驚。他不是輕敵的人,但這其中必有蹊跷。仔細一看,有時候他們的眼神根本不會落在與自己交戰的士兵身上。看起來武藝很高,其實只是不怕死地一味拼殺,但他們的氣力又似乎不像是平常人。

這個節骨眼上,瘟疫又起,實在是叫人焦頭爛額。更讓衛起望頭疼的,還是那位三皇子殿下。皇上擺明了是讓他跟着自己立軍功的,太子被黜,餘下諸皇子中,唯三皇子相對出衆。可領兵打仗豈是兒戲?

山風吹動他盔帽上的紅纓。暗紅的披風獵獵飛揚,胸前系的繩絡,還是桃容當年親手盤的桃花扣。他伸出手正了正那扣子,只覺得戎馬半生,當年的豪氣,就如枉死的冤魂,不知執着些什麽,終究都是灰飛煙滅。

“君王何知沙場?漠北不開掖庭花。”身後一人朗聲曼吟,即使是一句豪放詞,也念得婉轉,那是被長安的風流熏出來的味道。

“程先生。”衛起望轉身便見那人一席水藍長衫,一頂青玉小冠,天青發帶在風裏兀自飛揚,一如他神采飛揚的鳳目。

“瘟疫已控制住了,将軍還擔心什麽呢?”鐵骨描金扇習慣性地一下一下敲在手心,“擔心戰局?可是戰局有什麽可擔心的?将軍不該想想衛襄麽?将軍同皇上已無半點昔日情分,如今還在這南疆征戰,為的是家國天下。”

程益懷定定地望着他:“家若不存,天下何用?”

當年他為娶桃容,不惜裝作全然無知的模樣騙了儲君,這件事足以成為二人之間一切矛盾的源頭——哪怕他們曾經鮮衣怒馬,并肩看過這天地浩大世态炎涼。何況,這恰恰說明,桃容在她心裏的分量之重,早就無人可及。而衛襄,是桃容唯一的骨血了。

說到底,最終還是葉容錦殺了她。什麽曾經滄海,都是騙人的。她愛着葉容錦時,葉容錦并未為她争取;她嫁給了自己以後,他卻偏偏一副癡心守候的模樣。

“我記得,你已不是我将軍府的幕僚了?太醫院使?”

“知遇之恩,程某怎麽敢忘。”

三皇子葉與焘也算是武藝高強,畢竟是帶過一陣子禁衛軍的。他的戰略眼光獨到,賞罰分明,毫無皇家出身的矜貴氣,戰場上又身先士卒,很有英才之相。衛起望倒是稍稍欣慰些,好歹這位監軍的皇子不是個拖後腿的主。

但是誰都知道,南疆耗得太久了,還能強撐到幾時?叛軍的兵仿佛不知疲累,玩命拼殺,時常夜襲大營,再或者就是打上幾天幾夜不停,趁着軍中瘟疫,連下三鎮,衛起望的天策軍也被逼入山谷。

“南疆駐兵雖說不少,但此次叛軍規模之大着實出人意料,原有的駐兵人數不夠,所以不得不在當地募兵。募兵多是想拿些銀錢平安回去的,跟叛軍那不要命的打法對上,必敗無疑。臨川王那件事才過去差不多二十年吧,誰能想到南疆還能起這樣大的禍事?”葉與焘年紀輕輕,說起這些卻有條不紊,衛起望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

到頭來,所有的意氣風發,還不都是年少輕狂。

“叛軍那幫人各個都不要命,奇怪得很。素聞南疆巫蠱盛行,不知程先生可有良策?”

“我不過是擺弄擺弄草藥,巫蠱之術涉獵不多。解蠱不成,可以種啊。只要我們的将士中了和他們一樣的蠱毒,不就能和他們一樣勇往直前了麽?”

“胡鬧!”三殿下雖然年輕,氣勢卻不輸任何一位老将,當即拍案而起。

“可是殿下,事已至此,還有別的法子不能?”程益懷語笑嫣然,“同醉與閑平”的扇面兒徐徐搖着,清風陣陣,扇向葉與焘的腦海裏卻是滔天巨浪。營帳外,那是蒼翠的夏天的山,滿滿都是自然的生機。

卻不是他們的生機。

葉與焘濃眉緊蹙,提前感受到了深秋般的蕭索。

“此事就是快馬加鞭,也得大半個月才能到天子腳下吧,一來一回,我們能不能撐得住還是個問題。”有副将說道,說話時眉宇間滿是憂愁。

靖遠将軍衛起望出身世家,少年成名,戰功赫赫,多年來未嘗一敗,更兼有“儒将”之稱,朝野上下稱頌,幼時便同當今聖上情同手足,最終卻因桃容夫人生分。到如今這個地步,明擺着是皇上為難他,能打贏自然好,打不贏死在南疆也很好,要是僥幸沒死,押回長安治罪亦可。

皇上原本也是個雄才大略的主,不然先帝也不會早早将他立為儲君。但登基之後卻是庸庸碌碌,無功無過,好在只是庸君而非昏君。如今卻漸漸昏了頭,為着個人的恩怨折騰衛起望,朝中老臣看在眼裏也是心涼的。

誰不知道他二人原是親如手足的朋友。

可是一堵宮牆生生隔開君臣之分,談什麽朋友?徒增笑料罷了。

程益懷說要出營帳采藥,以防瘟疫卷土重來。葉與焘派了個百夫長跟着他,說是保護程太醫的安全。程太醫笑呵呵地搖着扇子應下,進了密林卻一扇敲向對方死穴。

一尺三寸長的鐵骨描金扇,哪裏是一個尋常武夫可以承受得住的?何況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他是怎麽也沒有料到。眼前這個太醫,怎麽會有這樣的功夫?他已沒有機會明白。

程益懷收拾了那百夫長的屍體,獨自一人走在林中。不多時便看到樹根處開始有了記號,他走了一陣子,果然有人早已在林中等待。

“屬下參見少主。”

“免禮免禮。”程益懷道,“蘇也罷的方子挺有用的?南疆的事辛苦你了,程叔。”

“屬下不敢居功……只是蘇公子的方子裏,有一味藥我們遍訪不得。如今将士們領的都是少一味的。再說制藥消耗巨大,衛起望也不是個庸才,打了這許久,才下三鎮,實在是無功有過啊。”程叔年逾五旬,須發便已全白,實在是勞心勞力太過。程益懷心知肚明,對他也萬分謙謹。

“無妨,蘇也罷同我說了,這一味藥只是為了改變人的味覺,吃不出‘流雲散’的味道而已,倒也沒有其他大用。我臨走前,他給了一包我,是番邦的東西,你尋不到也是正常,倒是我疏忽了。至于資費你無須擔憂,只怕不日我們便能将富甲天下的藏英樓收入囊中了……”

程叔長揖:“屬下還有一事懇請少主留心……沈青瓷名動長安,聖眷正隆,聽聞他與少主交好……屬下鬥膽,請少主早日除去此人。”

程益懷扶起程叔:“我同蘇公子約定過了,只要葉與焘這裏出了事,他不日便可把沈青瓷拉下來……一應證據,早已準備完全。”

程叔蹙眉道:“少主如此倚重蘇公子,不怕他有貳心麽?”

“蘇也罷是‘妖翁’段齊的高徒,段家亦是臨川王一案中受牽連的,今日助我,他日史書改寫,也算光耀師門。何況,他對沈青瓷的恨之深,只怕是你難以想象的。再說,殘廢之軀,能有今日已是難得,我定不會虧待于他。叛有何益?”

程叔看着面前這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想起當年自己抱着剛出生的他藏身枯井的樣子。那一天,臨川王府上下一片血光。婦人的哀嚎,孩子的啼哭,和一具又一具失去溫度的身軀轟然倒下的聲音。刀劍相交的铿锵之音,是伴随着這個孩子出生的旋律。

名益懷,字永念,號不忘。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見不哭不鬧的新生兒。他安靜的躺在他的懷裏,仿佛聰慧到一出生就能感知到此生的命運。那時的程叔也不過是青年人,他想,這孩子真好,像他爹一樣的英武,像他娘一樣的懂事,長大了必能有一番作為。身體大半截都浸在冰涼的井水之中,他高高托起這個孩子,像是在獻祭自己全部的忠心和虔誠。

程叔永遠都記得那口井裏青苔濕漉漉的氣味,還有越來越重的血腥氣。那青石井壁是他今生的夢魇,放大無數倍的哭喊哀嚎夜夜盤旋在他的枕邊。而當時安靜得宛若熟睡的嬰孩,如今終于長大,長成了他想象中挺拔的樣子。

他仿佛從井底看見了天光,也許這夢魇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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