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蘇也罷

? 比起南疆的戰火紛飛,長安城裏卻是暗流湧動,可對于沈青瓷而言,日子倒是平淡得出奇。新藕已經長成,他待在缭繞着艾草香氣的庭院裏,體會着一年之中這個最為熾熱的季節。

荷葉粉蒸排骨、藕餅、糖醋藕片、荷包叫花雞、荷包飯……還有什麽能比這些更美好呢?

大概是,再添一盤荷包飯吧。

可惜,當他看見自家師父的時候,卻沒了這番好心情。

大夢先生從牆頭一躍而下,筷子也沒要,直接用手抓了兩塊粉蒸排骨送到嘴裏,邊嚼邊說:“小子,你追蹤用的玩意兒呢?借老子用用。”

沈青瓷眉頭微蹙,卻還是叫阿臨取來了“惜餘香”,牽了只中華田園犬給大夢先生。

大夢先生二話沒說,把惜餘香揣進兜裏,抱着那只狗又從牆頭上翻了出去。

又去追那兩只鹦鹉了吧。沈青瓷揉着自己的太陽穴想,師父最近越來越古怪了,明明大門開着還要翻牆,此事必有蹊跷啊。

其實,這樣的日子有什麽不好?可是複仇……每次看到師父,他總是想起複仇複仇複仇——因為那是師父一只叮囑他的事,沈家滿門的仇都擔在他一人身上。也許母親是愛葉容錦的,可是那不代表,沈家冤魂都能放下仇恨不是麽?為了一己私欲就說什麽放棄的話,難怪師父那天會生氣吧。

沈青瓷擱下筷子,在庭院裏慢慢晃悠起來,每一步都走得心事重重。

阿臨看着他,将一封信仔細收好。方才他去牽狗,看見從後門進來的沁娘。沁娘得知沈青瓷和他師父在一起時,沒進來打擾,留了封書信叫他收好。

“不用給公子,如果發生了什麽意外你再給他,記住要親手交給他本人,其他人都不行!阿臨,你明白了麽?”

沁娘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太過嚴肅,一個千嬌百媚的人兒,此刻竟是眉梢眼角都透着寒意。要是沈青瓷本人站在她面前,一定能讀出這個表情,那是悲傷,滿滿的悲傷。可是她面前是阿臨,阿臨緊緊握着那封信,同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沁娘走了,她衣袂翩跹,像一只雨中飄搖的蝴蝶,帶着一縷孱弱的悲劇美。

她去了城郊的亂葬崗,那裏,有人在等她。

亂葬崗是出了名的陰氣重,據說是因為孤魂野鬼太多。夜半之時,常有人低語聲傳出,拔劍四顧,空無一人,唯有磷火明明滅滅的,直教人心裏發毛。是故,亂葬崗遂成人跡罕至之地。

即使是白天,這裏也是荒煙蔓草,野碑林立,除了偶爾來抛屍,哎不對,來埋無名屍的衙差,和窮得無處入葬的人家——不過鬧鬼傳說日盛,窮人家也不願葬在這種地方了。

沁娘就走在這雜草叢生的亂葬崗,蟲鳴聒噪,她卻一如既往地安靜。深深淺淺的綠意之中,一襲白衣的她宛若谪仙臨凡。她的身邊,一只深灰色鹦鹉撲扇着翅膀:“也罷也罷,跟我來。”

沁娘跟着鹦鹉來到一處近乎垂直的斷崖前,斷崖中段一株被雷劈空的古木旁逸斜出。一人立于樹梢,山谷中獵獵的風将他霜白衣衫揚起,沉重的金絲楠烏木支架竟好似沒有重量一般,穩穩當當落在幹枯焦黑的樹梢上。

兩件白衣,一在崖上,一在崖下。

他擡起臉,眸子濃黑如墨:“無緣姐,歡迎回家。”

隔着那麽遠說的話,卻一句一句清晰入耳。

深灰色鹦鹉也叫起來:“回家!回家!”說着便飛向崖下,栖在那人肩頭。

“蘇也罷……”沁娘的淚水奪眶而出,沖垮了陶瓷般精致而冷漠的面容。她無數次告訴自己,這個人太殘忍太極端太可怕,可是重新見到他的時候,又忍不住要流淚要難過要彌補多年來自己視而不見的想念。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淚:“也罷,我不是段無緣,我的名字是段沁啊,那是我娘起的名字……”

“段沁、斷情。”山風勾勒出蘇也罷清瘦的身軀,“師娘沒有師父用情至深,才會起這樣的名字自欺欺人。”

“回家吧,無緣姐。”他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跳下來。

她本以為,此生不會再相見了。所以那日在如意閣相遇,她一時沒有認出他。只因這小小的遺忘,她竟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過失。

看着他同沈青瓷一模一樣卻清冷已極的眉眼,她心中只有愧疚。

他是從小跟着你的啊,你怎麽可以把他一個人丢下,讓他一個人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可以?

你第一眼看到沈青瓷的驚豔,有幾分是因為他蘇也罷?

沁娘仿佛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了屬于沈青瓷的笑吟吟的溫暖模樣。她閉上眼,倒向一片虛空。

山風灌滿衣襟,也灌滿她的回憶。

那一年,父親千辛萬苦找到了娘親,可是他找到的卻是娘親的屍體。

還有一個氣息全無手腳冰涼的嬰兒。

兩只鹦鹉左右亂飛,叫得熱鬧:“也罷!也罷!無緣!無緣!”

父親給她改名叫做段無緣,給那個孩子起名叫蘇也罷。

他救活了那個孩子,代價是蘇也罷的雙腿。

可是段齊是個瘋子,他對她很好,卻時常虐待蘇也罷。血液染透衣料,斑斑駁駁,深深淺淺,層層疊疊。小時候的蘇也罷就很安靜,自己脫了衣服去洗,洗得幹幹淨淨,不留絲毫血跡。奇怪的是,即使打得厲害,父親一生鑽研的旁門左道,也只教給蘇也罷,碰都不讓她碰一下。

那時候她時常把吃的東西偷偷多分給他一點兒,可他從小就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最多也不過是客客氣氣的接過,淡淡道一句謝。

對他們而言,彼此是對方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其實沁娘清楚地記得,那是母親蘇媚兒的忌日,也是蘇也罷的生日。父親大醉而歸,把她認作了故去的母親。那樣絕望而可怖的愛呀……

滿眼的紅,她以為是盛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但不是的,那是鮮血。

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出這麽多的血,在腳邊彙成小小的湖泊。

血泊中央,站着一個年幼的蘇也罷,那是一個年幼的煞神。沒有雙腿的他顯得那樣矮小,半身浴血,染透白衣

“你……你殺了他?”

“大概還活着?”蘇也罷用殘缺的身體走出血泊,每一步都踩出一陣血水漣漪,“他剝了你的衣服,所以我剝了他的皮。”

她記得蘇也罷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去洗衣服,你走吧。”

屋內安神香燃盡,沁娘低頭看見自己身上整潔如新的衣裳,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別多年。

身體急速地下墜,那些畫面飛快地閃現又消失,可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蘇也罷……

她終究是落入了一個帶着皂角香氣的懷抱。

妖翁段齊,輕功無雙。他又怎麽會差。

她怕的是,假如他放手,那自己是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蘇也罷卸掉她下墜的力道後輕輕落回枯木上,一步一步走入隐藏在石壁中的洞府。不得不說,這洞府非常隐蔽,在斷崖上根本看不見,何況,即使被發現了,若無絕頂的輕功,又如何進得來?

沁娘在他懷中不是不尴尬的,閉着眼似乎太過矯情,可一睜眼,眼前就是他精致漂亮的下颌。她閉着眼也是知道的,蘇也罷的唇角天生就微微上揚,可他性子太冷,這一點點上揚的弧度總是結着寒霜,而霜打的花瓣總是沉重些。

“你放我下來……”沁娘小聲道。

“此處離地一百二十丈,枯木可立足處不到一尺。”

沁娘閉了嘴。蘇也罷到了洞府中才将她放下。他該多痛呢,那麽沉重的金絲楠烏木,大概磨得斷肢很疼……何況,還有一個她。

洞內鑲嵌有夜明珠,亮如白晝,一切擺設俱是不俗,沁娘一眼便能認出那是什麽樣的木料,又是誰的手筆。

沁娘沒有辦法不想起沈青瓷,他們太像了……連擺設東西的習慣和對物件的偏好都很像。

甚至,同樣的一壺碧螺春。

銀灰色的那只飛了過來,親切地蹭着她的脖頸,深灰色的則繞着她一陣亂飛。

“這麽多年,潑墨和飛白還記得我……”

潑墨似乎很開心,上上下下地飛,嚷嚷着:“是啊是啊,我很想你!”

“還是飛白乖。”

蘇也罷看着一人二鳥和諧相處的場面,沒有說話。

“對了,你讓潑墨叫我來,所為何事?為何大夢先生一見潑墨飛白便激動不已?”

因為是大夢先生殺了蘇媚兒,可你卻不知道。

段齊不讓我告訴你,現在段齊死了……

“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沈青瓷。”如從前一樣冷淡的口氣。

沁娘猶豫了,明知道他心裏只有薛姑娘,何苦癡癡不放。她總該學着辨明,蘇也罷同沈青瓷,是根本不一樣的兩個人啊。

可她還是點頭了。

“我殺了你的父親,他害死了你的母親。這就是答案。大夢為了沈青瓷身世的秘密,殺了你娘。他的刀法,段齊總還認得。”

沁娘轉過頭,目光落在那壺碧螺春上。她垂着眸喃喃自語:“這不關他的事,他……”

洞內柔和的光芒映在蘇也罷蒼白的臉上。

“身子髒了,可以洗;心若髒了,也當如此。我自小有潔癖,無緣姐是知道的。”蘇也罷步步逼近她,“要你來,不過是為了給這副皮囊,換個聽話的主子。”

潑墨飛白驚起,撲棱着飛到別處去了。

沁娘感受到背後冰涼的山石,和撫上自己臉龐的冰涼的指尖,她漸漸失去了意識,身體控制不住地癱倒。那日在如意閣,蘇也罷一出手就制住了武功獨步江湖的大夢先生,她早該知道,這人用起藥來,向來沒人能察覺。

蘇也罷接住她滑落的身軀:“這樣多好,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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