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子薨
? 南疆亂事遲遲未平。
衛起望撫摸着戰馬離弦的鬃毛,離弦眨了眨眼,親昵地蹭了過來。衛起望輕輕擦去它睫毛上的塵土——鎏金絡頭的光澤也黯淡了,那一副長安名匠親手制成的馬鞍,到底是有了磨損的痕跡,可他不想再換。
昭帝加封靖遠将軍衛起望嫡女衛襄為安宜郡主,憫其孤弱,特接入皇宮,暫時由念妃代為照料。
原來詩會上那個才女,如今已是宮妃。随着宛貴妃和成淑妃的失勢。這後宮之中,大約就是念妃恩寵最盛。可是帝王的恩寵,太廉價了。衛襄一夜得來的郡主,大約就是給自己的警告。
将在外,最憂心的不是面前的強敵,而是背後的流言蜚語。那些并肩策馬,看盡長安風流的日子,從來只有位卑者時時挂在心上。越是位極人臣,越是如履薄冰。莫談昔日,不惹舊淚,徒增笑料。
戰袍上的血跡層層疊疊,早就不分敵我,赭紅的披風上,也蔓延出血色的紋樣。人命繡成,散發着經久未散的鐵鏽味道,這味道緊緊黏着人的七竅,叫人恨不能撕裂了自己,去做一縷幽魂,飄也要飄回家鄉。
暑氣蒸騰,蚊蟲肆虐,衛起望掬起一捧山泉水澆在臉上,卻澆不去腦海中一片聲嘶力竭此起彼伏的叫嚣。
身後有人,悄無聲息地靠近。衛起望憑着多年習武的敏感,當即拔劍出鞘,一聲龍吟,刃未舐血,手腕上便搭了一柄鐵骨描金扇。
“原來是你。”衛起望收劍入鞘。
程益懷一襲山青的薄衫,倒是看不出半點燥熱的樣子。扇子不知何時離開了衛起望的手腕,展開的扇面兒卻不是“同醉與閑平”,而是換成了一句“誰道滄江總無事”。
衛起望自然知道曹松這首《己亥歲》。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未休。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争流。
他本是伴着殺戮而生,自然不在乎血流骨枯。
衛起望垂下眼眸,腦海中都是女兒曾經燦爛的笑靥。
“我不能……衛襄還在。”
衛襄是勸他的借口,也是阻他的理由。
程益懷笑意盈盈,手指輕巧地把扇子轉了個面兒,又是“同醉與閑平”在外:“将軍,安宜郡主在宮中,你終究是受制于人,還是仇人。我的計劃你也曉得,同京城傳個話也不是難事,信昭帝還是信我,你大可以賭一把試試。”
衛起望長劍在手,霜刃逼人,一旁的離弦引頸長嘶。
劍光起,如一曲唱到聲啞彈到弦段的挽歌,滿是決絕意。
程益懷後撤一步避其鋒芒,扇子一展身前,铮铮鐵骨,直撞偏了那劍鋒,他的人借這一撞之力側身避開,飛身送出鐵骨扇。衛起望自然舉劍來擋,緊接着以守為攻又刺了出去。那邊一個漂亮利落的鹞子翻身讓過,鐵骨斜削,宛若驚風乍起。劍穗飛揚,利落的弧度勾勒出無限殺機,扇墜兒亦是劍上起舞,珑璁作響,如琵琶亂撥了一曲戰歌,一弦接一弦的慷慨激昂。勁風過處百草折,殺意到時鬼神驚,二人相鬥正酣,遠處卻傳來葉與焘的聲音。
“衛将軍可在麽?”
程益懷知道打鬥的聲音已經引起了葉與焘的注意,當即便将鐵骨扇收回袖中,可衛起望卻是不管不顧。程益懷堪堪避過,劍勢未歇,衛起望又化刺為劈,将刀法融入劍招之中,一劍橫掃,直斬腰腹。程益懷一躍而起,淩空一個翻身讓過,順勢又踢出一腳。衛起望回劍來擋,一時間你來我往,難分勝負。
其實衛起望又何嘗不明白,程益懷的武功不比他低,之所以手下留情,不過是想留着“靖遠大将軍”這個身份。可是他剛剛又想到,桃容那日莫名行刺,宮裏的太監說她神情恍惚,行為古怪,不顧場合地當衆行刺皇上……這同中了蠱毒的南疆敵軍如出一轍。
這個人在府中做了多年幕僚,風流才名傳遍長安,卻不知,他原來隐藏得如此之深,狼子野心,至今他才看了個清楚。
當初桃容行刺,雖然破綻百出,可自己同沈青瓷卻着實受到了牽連,他程益懷獨善其身,全然置身事外。侍奉多年的東家,相伴已久的朋友,都在他的精心算計之中。可笑自己還以為他是沈青瓷的人,現在想來,他從一開始,就是孤身一人攪動這亂局。
最可惜的還是桃容啊。
莫名成了一顆棋子,幫程益懷唱了首一石二鳥的曲,又幫昭帝演了場癡心不改的戲。自己珍之愛之多年的人,于他們而言,不過是個工具。
那年桃容剛進門,龍鳳喜燭映得她臉上的胭脂都豔了幾分。那時的她緊緊攥着衣角,睫毛上還沾着淚。
洞房花燭夜,衛起望跟她說的是輪回因果。
“吶,你為什麽會嫁錯人?只因為前世作孽太多,這輩子才會遇上我,如果你虐待我呢,下輩子是要投豬胎的。投了豬胎雖然長得難看,但好歹渾身是寶,豬頭豬身豬蹄和豬尾巴都可以吃,蒸煮煎炸,油焖爆炒,哎呀,想想都……很好吃啊。”衛起望信口開河,說到豬頭豬身時還故意去戳她,戳的她癢癢,忍不住便笑了。
結果擡腳一踢,沒踢着人,腳還被他抓在手裏,脫了襪子撓腳心。
她霞帔上的金色流蘇都被笑得一顫一顫。
那天他同賓客喝了好些酒,渾身都是一股醺然酒氣,可那天的情景他全都記得清楚。那時候桃容還不是桃容,只是柳如嫣。
他說:“上輩子我一定是個老光棍,行善積德一輩子,就為了今生娶個漂亮媳婦兒。萬一你下輩子投了豬胎,我只好繼續做人,天天好吃好喝養着你,養的白白胖胖……不給別人吃。”
“那你要自己留着吃?”她嬌笑着問,語氣卻帶着幾分天真。
“嗯。”他松了帳鈎,帳外的燭火暧昧溫柔。
帶着酒氣。帶着煙火氣。帶着甜膩的香氣。
什麽勾心鬥角權力紛争,他不想再管了。戴着面具演了一輩子,也就在娶桃容的時候任性了一回,此時該是為桃容複仇的時候了。
殺了眼前這個人。
殺了他。
葉與焘已然走近,他全然不管。
眼前只有程益懷。
殺了他。
一定要殺了他。
初相見是在如嫣的及笄禮上,她和雍姮公主一起玩鬧很是開心,一個花環砸過來,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頭頂。
如嫣羞澀地走過來:“雍姮公主說,鮮花有美好的寓意……我本來想套爹爹頭上的,沒成想準頭不好,其實我平時套圈很厲害……你還我行麽?我再扔一次。”
衛起望:“所以你覺得我的腦袋是個圈?”
“不是不是。”如嫣連連搖頭,“這個花環才是圈,你的頭是被套的那個。”
衛起望:“……算了。給你花圈。”
或許兩人武功上高下相差無幾,但衛起望對敵經驗更加豐富,此刻又無所顧忌,将身家性命都置之度外,如癫如狂,程益懷又不願在葉與焘面前過多展露武功,更不能當着他的面殺衛起望,如此便有些招架不住。
他運足氣力,大喊一聲:“三殿下救我!衛将軍要反!”
衛起望不開口,真氣貫注之時,一開口便不穩,對于程益懷的污蔑他并不在意。
全天下,唯有替如嫣報仇是頭等大事。
葉與焘對程益懷的印象并不好,有些狐疑地看着纏鬥的二人。
可是,程益懷畢竟是将軍府曾經的幕僚,如今只是太醫院使,衛起望于情于理都沒有殺他的必要。
程益懷不停閃躲,道:“三殿下!他是要殺人滅口呀!”
這與葉與焘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如此他不再猶豫,提劍便上。
衛起望不閃不避,一手揮開葉與焘,長劍有如劈波斬浪的狂風呼嘯而來,氣勢如虹。
多少相思血淚抛紅豆,幾番歸來池苑皆依舊。彼時廊前雙飛燕,他日頹唐一殘柳。十多載情深義重,八九回久別又重逢,共六七兩陳年女兒紅。到如今,五岳四荒不見芳蹤。三兩次對影獨酌:如嫣卿卿有知,一人零落,負盡此生又怎說?
這情是癡也好,是嗔也罷,都在這一劍之中。
這是斂盡鋒芒又處處鋒芒的一劍。
妙至毫巅。
而程益懷因葉與焘的加入剛剛才稍稍松懈,已是避無可避。
因此他沒有避開,只是一把抓過了葉與焘的手腕。
一劍當胸。
葉與焘血流未止,人已一命嗚呼。
這劍的力道蠻橫,饒是已經刺穿了葉與焘的貼身軟胄,仍然劃破了程益懷的前襟。
程益懷利用長劍還在葉與焘體內尚未拔出的這段時間蹂身而上,扼住了衛起望的咽喉。
“将軍,你殺了三皇子,不反也得反了吧?”鳳目斜睨,銳利寒涼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淩遲着他的執念。
離弦見衛起望被制,揚蹄長嘶。
被馬蹄踢中絕非小事,可程益懷不肯松手,連人一同轉了個方向。這一轉,衛起望順勢施力拔出了佩劍,馬蹄一下蹬在葉與焘的屍體上。
多說無益,衛起望是至情至性之人,定不能放下殺妻之仇。
程益懷指尖轉向衛起望的下颌,力道陡增,擡手就是一顆藥丸丢進去,接着便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吐出來。衛起望拼盡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回劍而來,就算這一劍不能殺死程益懷,至少也不能成為他的傀儡。
而程益懷也料到這一手,傾身後踢,長劍“哐啷”一聲落了地。
劍穗沾染了滿身的塵土。
衛起望手中一空,輕輕撫上了系領的桃花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