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美人案

? 盛夏時節,茶館大概是尋常人家消暑的好去處。避開了當空的炎炎烈日,點一壺茶,聽說書先生一番胡吹海侃,到了飯點簡單一碗清粥,再來一小碟蘿蔔幹,真是再好也沒有。阿藺時常來茶館,一坐就是一下午,和說書先生熟得不能再熟。今天說書先生四下一看,愣是沒見着那藏青布衣。時辰到了,只能一敲撫尺:

“今天要說的,就是這亂葬崗的一宗奇案……”

藺公子今日沒來可真是可惜,今天這一段可真叫奇事。

“廬州有個富商,叫徐寶來,原先是編草鞋起家的,現在早就改行做木料生意了。別看這徐寶來這幾年風風光光,當年不過是長安城的一個小叫花。他母親徐張氏年輕守寡,沒幾年就得痨病死了。徐寶來窮得叮當響,沒錢葬母,因模樣醜,賣身也沒人要,值得偷了隔壁一床草席把母親一裹,背上了亂葬崗。

“這亂葬崗的高度可真不低,徐寶來那時候還是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就背着一具大人的屍體上了山。要說這個人呢,雖然窮,但很有孝心。他挑了一株水杉樹,把母親葬在水杉樹的下邊,還給樹上劃了一道标記。為什麽要這個标記?小徐寶來發誓啊,以後混出名堂來了,一定要給母親遷墳,遷到一處風水寶地去,還得買最貴的棺材,最好的壽衣,這可不得先做個記號嗎?

“話說這徐寶來,人窮志不窮,人又很勤快,能吃苦,雖然有過幾次波折,但家底是越來越厚實了。他一路流浪到了廬州,在廬州賺了一大筆錢後就定居在了那裏。今年回長安就打算在母親冥誕之前把墳遷走,棺材壽衣俱都齊全,到了那有記號的水杉樹下,撿骨人把地刨開一看,席子爛得七七八八,倒尚能辨認,掀開一瞧……連素來膽大什麽都見識過的撿骨人也吓了一跳,這席子裏裹的,是一具無皮血屍!鮮血還半幹不幹,粘着草席分外吓人。

“這自然不是徐寶來的母親,他母親是病死的,根本不可能流血,更不可能變成這個模樣,再說這屍體的身形和他母親不同。他母親一個人幹重活,背是駝的,這人卻是正常的。驚懼之下,徐寶來第一時間就去報了官。

“這大夏天的,遇上這麽可怖惡心的事,衙門裏的仵作都不太情願,本準備草草敷衍過去,不料卻牽出了一樁大案。”

就是這幾天轟動長安的“美人案”。

阿藺不在,也和這件案子有關系。

這美人案,說的是長安城裏的幾位美人先後失蹤的案子。這裏頭有青樓的頭牌,有官家小姐,也有普通的鄰家姑娘,但無一例外,全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頭一個,就是如意閣的沁娘。

因為這件事,沈青瓷把拎臨凜藺派出去找人。

阿藺騎着那匹名叫“紅棗”的寶馬匆匆趕來,馬蹄未止,人已翻身落地。

“公子!亂葬崗那裏被官府的人圍了起來,我進去偷偷瞧了一眼。”阿藺道,“衙役幾乎是把亂葬崗掘地三尺,果然發現了其他血屍。加上之前的,據衙役說,失蹤十二人,已找出血屍十二具……沁姑娘只怕兇多吉少了。”

沈青瓷沉默不語,半晌才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阿藺正要離開,沈青瓷又道:“繼續查下去。”

一夜無眠。

這案情太過離奇恐怖,次日消息傳出時,文貴侯府的宋則玉宋公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傷心太過反害了病。文貴侯一把年紀,顫巍巍地走上朝堂哭訴。昭帝聽聞案情後勃然大怒,天子腳下竟有這等慘案,二話不說,原來的官員統統撤職,貶到窮山惡水之地,開荒的開荒,牧羊的牧羊……可案子總得破。昭帝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看到了政績突出的某人,朱筆一揮,樊川知縣莫成玉一躍當上了京兆尹。

如此亨通的仕途,自然引起了朝中衆人的羨慕嫉妒恨,紛紛在其背後出言中傷,說什麽的都有。什麽莫成玉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很沒有氣質啦,坐馬車只有一匹馬拉很不愛護動物啦,一套衣服穿很久不講衛生啦……然而并沒有什麽用。在昭帝眼裏,莫成玉就是一個不拉幫結派踏實做事且剛好是沈青瓷好朋友的人,盡管在其他人眼裏,莫成玉就是一個靠《采蓮圖》一步登天的小人。

若是平時,沈青瓷知曉了朝中衆臣對莫成玉的評價後,一定會開心得去醉和春暴飲暴食大肆慶祝一番,但此時此刻卻已沒了心情。那個什麽“含璧公子”的詭異封號着實沒什麽用處,每月的俸祿倒是很多,多到花不完,他順手使喚薛枕水給中華田園犬旺財壘了個金窩。

旺財大約是嫌棄其醜陋的外表,庸俗的氣質以及粗糙的手感,遂棄之不用,自己刨了個坑睡,甚是涼快。

阿凜悲傷望天:“旺財你個敗家玩意兒!”

阿臨親切地拍拍他的肩:“別這麽說它,旺財這幾天找鹦鹉找不到,找沁娘也找不到,整日憂心忡忡自己會不會變成火鍋,這份辛苦,你怎麽能懂。”

路過的阿拎一推二人:“都再找找沁姑娘吧,公子還沒放棄,我們怎能撂挑子。”

夏末的日頭依然很烈,火舌舔得人昏昏沉沉懶得動彈。街頭的垂柳還是青翠欲滴,池子裏的荷花卻一日更比一日憔悴,木芙蓉倒是快開了。

薛枕水學會了煮綠豆湯。

拎臨凜藺本以為,以薛大小姐驚人的廚藝,公子一定會微笑着說:“真好喝。”——其實只是做一個假動作然後把綠豆湯分給他們四人,再由他們四人分給白菜瓜子黃豆紅棗東坡肉五匹牙口很好吃嘛嘛香的駿馬……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

原因是沈青瓷把薛大小姐的綠豆湯吃得一口不剩。

阿凜憂傷地問:“公子是不是因為沁娘的事太過傷心,連味覺都不太正常了?”

阿臨掏出阿拎親自撰寫的《沈府實用手冊》。話說這本書,圖文并茂,內容詳實,實在是沈府打工之必備書目。阿臨翻了幾頁,對照圖例,對阿凜道:“公子的這個表情,叫做‘發自內心的微笑’。不過又有點像後面這頁的‘刻意掩飾悲傷的微笑’。”

阿凜好奇地拿過書親自比對……然後陷入了糾結,學名選擇困難症。

話說這本《沈府實用手冊》有幸流傳到了後世,阿拎也被譽為“表情包之父”,流芳百世,成為無數人的精神支柱和人生導師……這就又扯偏了。

總之沈青瓷沒有給他們太多比對的機會,斂容道:“長安城十二名女子先後失蹤被殘忍殺害,這幾日……可千萬小心些。我叫阿凜跟着你好不好?”

“你放心啦!本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被擄走的!”

沈青瓷沉吟道:“也是,美人案麽,和你自然沒什麽關系……我只怕兇手瞎了眼。”

“……本姑娘貌美如花很是危險!阿凜在哪裏!”

沈青瓷看着她,以自己那種代表了全人類最高水平的審美标準,兇手沒有擄走她真的是一個奇跡。不過沈府怎麽可能真的只有阿凜一個護衛,只是從前沒想到這失蹤案背後竟如此滅絕人性,只派了一批護衛暗中跟着,現在自然要把阿凜遣過去他才放心。

畢竟現在還是夏天,他的病沒那麽容易發作,遇上危險也可周旋一陣。

他想了想,摘下脖子上的青瓷墜,這墜子是母親的遺物。外頭是镂成雲紋的球形中空青瓷,裏頭是一顆夜明珠。其镂空的結構十分特別,如果有風快速從中穿過,會自然形成呼嘯之聲。明珠照亮,青瓷發聲,用以示警再好不過。

他挽起薛枕水的長發,輕輕将玉線繞至頸後扣上,滑落的發絲用小指勾出玉線。微涼的指尖掠過她的肌膚,像露珠滑過花瓣的輕柔。

“有危險就把它抛到空中,知道嗎?”他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溫柔的,又是不容置疑的口氣。

薛枕水頓時感到自己的耳朵可能有發紅的嫌疑。

為了化解尴尬,她正準備呵呵幹笑兩聲,哪知沈青瓷幽幽補充道:“就算我不能趕去救你,旺財也會去救你的。”

她照例飛起一腳試圖暴力解決,沈青瓷照例說完就走輕松避過。

陽光熾熱,像永遠溫暖的人心。

可陽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譬如亂葬崗山崖下的洞府。

一只蒼白秀氣的手捏着一枚銀針,杏色細線纏繞在指尖,蜿蜒出飛天裙擺那樣流暢的弧度。雖然已細細清理過,洞府深處還是傳來陣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但這無法阻止他繼續手中的活計,不論是蘇州江寧還是蜀中,大約也沒有那個繡娘能繡得如此虔誠。

面前一幅長長的仕女圖,圖中的人簪花而笑,笑得明媚潑辣。一襲齊胸襦裙,薄如蟬翼的品紅帔帛,胸前隐約可見一朵盛開的桃花刺青。那雙秋波盈盈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看着這個世界,看着他。

他的面前,是一個殘破不堪的軀體,像一個縫縫補補無數次的人偶娃娃。

他輕輕吻上那張面目全非的臉。

“真好,你将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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