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相思曲
? 世上總有這麽一種地方,不管別處是怎樣的屍橫遍野血流如河,它總是燈紅酒綠夜夜笙歌。這裏是安樂地,這裏,也是銷金窟。
未近章臺,先聞絲竹。不絕如縷的靡靡之音,像一片輕盈的羽毛,直撓到人心都癢。胭脂香氣,有如清晨的薄霧一樣缭繞在每一個人的周圍,如真似幻,辨不真切。
一雙纖纖素手點燃了大紅的燈籠,暖黃的燭光映得她稚嫩的臉龐更具風韻——那些嬌媚可人的姐姐們才有的風韻。她撫上燈籠上俊逸潇灑的“如意”二字,那是很漂亮的字。
她不識字,只知道這燈籠上寫的是什麽,更不會品鑒書法的意趣,也就談不上把這“如意”二字中瘦金的風骨和鐘王的飄逸說得頭頭是道。
她只覺得好,帶着滿心歡喜。
不足為他人道的歡喜。
“鳴鵑——”鸨母尖細的嗓子故作婉轉。實際上,為了沁娘的事情,老鸨的嗓子近來都有些幹澀,甚至頭幾天迎接客人時都有些沒精神。
她應了一聲,一雙水綠的繡鞋先後跨過了如意閣的門檻。
這樣的女孩子,不知道還能雀躍些什麽。
“好好的三皇子,就這麽英年早逝了……實在是可惜啊。”一素衣書生道,“南疆太亂,皇上遲遲不肯增援,若論三皇子,也是人中龍鳳,真是可悲可嘆吶。”
“兄臺可小心點說話,聖上的心思,又豈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對面那人道,“唱曲的姑娘來了,還是莫談這些吧。”
南疆……太亂?
連三皇子的命都搭了進去,那他,還好嗎?
她猶記得那日他笑意盈盈。
他說,美人在前,哪有閑情管什麽章句辭藻?
他說,未知姑娘芳名?
他說,淫詞豔曲,辱沒了鳴鵑姑娘,莫唱了吧。
字字句句她都記在心裏。
那素衣書生有些不快:“南疆再起戰亂,我輩不能埋骨沙場,卻在這裏……唉!”言罷不禁以掌拍案,長嘆一聲。
鳴鵑低眉順眼,轉軸撥弦三兩聲,便開始唱起來。
“關山月,漠北雪,折煞楊柳。不堪見,何時圓。奴采霜花一朵,烙他襟前。君去遠,紅纓纏我舊時顏。勿相念,勿相念,且歌一曲是離別。月已至中天。”
在如意閣,鳴鵑只是個普通的倡女。容貌可算清秀,但并不出衆;歌聲雖然悅耳,卻談不上勾魂奪魄。她一向低眉順眼,叫人看着舒服,聽着也舒服,可又不會留下多麽深刻的印象。比起那些似乎天生就很會和客人談笑的姑娘,或是學問見識都不俗的姑娘,她實在是毫不起眼。
如意閣裏的茜色紗幔都随着炎夏換成了丁香色和雪青色,暖風過處,倒別有一種靜心凝神之感。雕欄玉砌,紙醉金迷,到處飄着淺吟低唱,如在雲端。
聽多了相思苦離別苦,也厭倦了邊塞的豪情和濃豔的閨怨。
那些毫尖下描畫的豪情萬丈,都是未經沙場者的一廂情願。那些纏綿悱恻的閨怨,也不過是男兒的自作多情。
偏偏有這樣一個女孩兒,她告訴你,你走吧,別想我……我也不要想你。
可她一送就送到了月上中天。
素衣書生想,若是有這麽一個人,又何必傾國傾城。
“姑娘,這曲詞是何人所作?你可曉得?”
“回公子,是沁娘姐姐所作,沈青瓷沈公子給改了兩句。”鳴鵑細聲答道,帶着幾分怯,左手摁着弦也不知不覺多用了幾分力。
“沁娘……也是可惜了。”他的同伴也有些好奇,“改了哪兩句?”
“原是‘奴采桃花一朵,別他襟前。君去遠,紅纓不忘舊時顏。’”鳴鵑認真作答,不敢有絲毫敷衍,在如意閣唱曲也有段日子了,她總好像不習慣。
“霜花一朵,烙襟前,纏我舊時顏……”問者也是秀才出生,腹中不缺墨水,初聽之下便聽出這兩句有些不同。
邊塞苦寒,風霜雨雪皆常事,卻偏偏要說霜花是女子臨別時的信物,苦寒之境地也多了溫情。天地清寒而相思灼熱,故而用一“烙”字,意在兩不相忘,更顯得後面的“勿相念,勿相念”是口是心非,至于“纏我”就更加委婉,不至于與後面形成沖突,聽來也更有纏綿未盡之意。
那秀才也是文人,不過是活在話本子夢裏的文人,有意賣弄自己的學識,字字句句講給鳴鵑聽,鳴鵑聽得入迷,拼命往腦子裏記。
她不懂,可是她可以學着記住。
以後告訴他聽。
……如果,他會回來的話。
把這些都記住了,或許以後和他說話,也不會差距太大吧?不,這全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可是,哪怕有一點希望也好啊。
姐姐們都說他如何風流,可……不求他眼中自己有多特別,她知道他的特別就好了。
或許他對誰都很溫柔,可對自己那麽溫柔的,只有他一個。
鳴鵑緊緊抿着唇,恨不能一字不差的把所有人的話都記下來。這樣卑微的青樓女子,怎樣才能夠得着光華耀眼的他呢?
明知是妄想,也忍不住想。所以初聞此曲,便忍不住記了下來。
她不懂曲詞的高妙,卻懂詞中的相思。
相比同伴的口若懸河,素衣書生倒有些神色黯然:“此曲仍在,沁娘姑娘卻已香消玉殒……昔人嘆‘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其猶是也夫?家國天下,在水伊人,于多情人而言,總添傷心。”
此間有燈火通明,琉璃燈,鎏金盞,錾銀臺,滿是珠光寶氣流光溢彩。
更是自古無情處。日日歡情又日日別離。
對面之人也嘆息一聲:“世道多艱,怪事頻出。南陽觀老道說,這美人案實非人力所能及,乃是邪物作祟……我等縱使忿忿,又能如何?”
“天子失德,天下亂,妖邪乃出。”素衣書生偏過頭去。
可這一句聲音并不太小,臨近幾桌已經投來異樣的目光。書生自知失言,卻也毫不避忌,坦然受之,如同日複一日承受着驚濤拍岸的礁石。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異樣的眼光,敢于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敢于在還未結賬的時候就潇灑走人徒留自己的小夥伴一人淩亂。
那人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的憤世之語,在幾天內愈演愈烈。長安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坊,傳遍了這個充滿現實意義又不失神話浪漫色彩的說法。連一向講究創意創新的說書先生也采用了這個說法,但為了不惹上朝廷,他說的略微誇張了些。
“話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西方有啥呢?西方有……西牛賀洲。但是這不是今天故事的重點,重點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咱們這洛陽城吶,也有一貌似山石的妖物,來自陰曹地府的十六小地獄。此妖自地下直拱土而出,化而為山,陰險詭詐,更有幻形之能,性嗜血,尤喜貌美女子……”
茶館這幾天的生意不錯,說書先生想,這個故事很值得挖掘,可以慢慢講,直到講成一部大部頭的魔幻現實主義著作……
總的來說,長安人并未因南疆的戰事而改變自己的生活,畢竟那是遠在天邊的事。再者說,亂起與己無關,平亂自當由朝廷想辦法。當初浩浩蕩蕩的臨川王謀反案,不也被壓下去了麽?一驚一乍,那是沒見過世面。
如今這個季節,正是夏末還未入秋的時候。這樣一個蓬勃的季節,合該充滿着希望,像蒸騰的暑氣一樣盤繞向上,或者是像游走的藤蔓,要開出豔紅明媚的淩霄。熱熱鬧鬧開一夏,才算是講道理。
于百姓而言,不論江山是誰的江山,而天下始終是這個天下。
他們所有的奢望,不過是安逸二字而已。
可當飛馬闖入皇城時,那馬蹄重重踏在殿前的漢白玉上,也重重踏碎了這點微薄的夢想。
宮苑大門緩緩打開,一騎絕塵。
飛揚的塵土間,值夜的禁衛軍都有些恍惚,方才那人……手上真是三皇子腰牌麽?
他們煩躁地驅趕周圍的蚊蟲,沒有多想,并不知這意味着什麽。
或許是南疆戰報吧。
一報再報又有何用,策馬入宮,最後不總是灰頭土臉地出來麽?當禁衛軍雖辛苦,好歹不用去那窮山惡水,相比之下,區區幾只蚊子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皇上不待見,拼了命又有什麽好處?
這世道,太多癡兒。
可這是八百裏加急,一路上換了好幾匹千裏馬,日夜兼程才趕到這裏。
趕到這依舊流光溢彩的長安。
夜風拂過他的滿頭大汗,又穿過他雜亂不堪的發。
管什麽殿前失儀。
“報——”
一聲一聲傳至內苑,一盞又一盞燈接連亮起。
他憂心如焚,汗濕衣衫,生怕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接力。
直到喜公公微甩拂塵:“進來吧。”
昭帝面容有些憔悴,一件煙青色單衣,顯出幾分老态。一旁的念妃林抒雁為他系上一件披風,像系着一件舉世無雙的薄胎瓷。
他重重拜倒,有如一座山悄無聲息的崩塌:“皇上!衛起望反了!”
昭帝面色一怔,垂眸不語,像是走了神。
“反賊借口說天子失德,要扶立臨川王之後!現下聯合南疆叛軍直向長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