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憐子心

? 聽聞南疆戰報,昭帝在禦書房一夜沒合眼,昏昏沉沉,神情都不似從前那般清明。林抒雁也沒說一句閑話,只吩咐禦膳房煮了一點清心的蓮子羹,在一旁給昭帝打着扇子。

徐徐清風裹挾着無限柔情,蔓延過每一絲煩躁的思緒,又試圖撫平他百結的愁腸。

書案上的宮燈發出昏黃朦胧的燭光,像多年前在他還年輕的臉上留下過清輝的月光。他慢悠悠地平伸出雙手,燭光裏粗糙的紋路早已宣告了真相。

他真的老了。

這雙手曾握過紅纓槍,也曾西北望,射天狼。它們将多少女子的素手擁抱,又伏案批閱過多少奏章。如今它們就像失去了生機的枯葉,脆弱不堪,只能清晰可見的脈絡還在苦苦支撐,不肯傾塌。

昭帝接過蓮子羹。剛出鍋的蓮子羹熱氣騰騰,又拿冷水過了一遭,并不燙人。一陣暖意,隔着青花瓷碗就滲到了掌心。就像一個幹涸多年的泉眼,突然間溢出了濕潤的青苔氣息,昭帝端着瓷碗,拇指沿着碗口弧形的邊緣反複摩挲,眼裏漸漸泛起了淚光。

但那只是一層太薄太薄的淚光。

燈火中,林抒雁的面龐顯得這樣柔和,這樣美麗,這樣……年輕。

一件安靜內斂的藕色宮裝,倒也素淨,很合他心意。三皇子意外身亡,再着鮮豔的衣裳實在不妥,偏偏就有宮妃驽鈍至此,叫他心寒。

說不出哪裏不好,是不是就是完美了呢?

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印堂,聲音裏帶着疲憊:“喜全,現在是幾時了?”

喜公公道:“回皇上,寅時剛過。老奴鬥膽,還請皇上和娘娘早些歇下吧,保重身體要緊吶。”

昭帝沉吟片刻,道:“念妃,夜深了,你先退下吧。”

林抒雁略一遲疑,還是告退了,末了沒忘叮囑了一句:“皇上,蓮子羹可得趁熱喝。”

雕花木門輕輕合上,門外的月光随之隐退。

昭帝低嘆一聲,整個人松弛下來,靠在了椅背之上。

“皇上遲遲不用這蓮子羹,想來是不合口味?奴才叫禦膳房再做點木瓜湯來可好?”喜公公猶豫了片刻,還是開了口。

“蓮子心中苦,妾知君不知……”昭帝撐起身子,轉眼看向牆上那幅《采蓮圖》。接天蓮葉,獨獨不見采蓮女,漣漪悠悠蕩開,別有一番人去樓空的滋味。

也是,丹青難描美人顏。畫在紙上的,始終不如記在心裏的。

第二日上朝前,便有消息靈通的大臣說起了昨日夜半八百裏加急戰報入宮城的事,這個消息一出,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鬧得衆臣俱都人心惶惶。但畢竟文人意氣,兼之雄辯,主戰之聲占據了主流,一時間群情激憤,大有要一展宏圖之勢。

皇上只要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只要第一個站出來主戰,進可升官發財,退可流芳百世。倒是主和的,自古以來就裏外不是人,要麽是皇上後悔了,要麽是百姓不幹了。吸取了歷史的教訓,大臣們紛紛摩拳擦掌,準備着在此事上占得先機。

然而皇上提也未提,他說的是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

“昔日朕還是太子時,曾親往江南辦貪污案。當時初生牛犢不怕虎,只帶了喜全兒微服私訪。途經蘇州時遇一女子,姓沈,閨名幼蓮。”

衆人皆是一頭霧水,不知這十萬火急的時候,為何要說起這些。唯有薛丞相含笑不語,看向禮部尚書林溯本,林溯本不愧混跡官場多年,眼中頓時一絲了然。而面色最沉重的,莫過于逸國公。他本就是個閑散國公,兩個女兒一個給皇上戴了綠帽子,一個行刺了皇上。他還能站在這裏就該謝天謝地了,平時自然是少言寡語,打盹發呆地度過早朝。突然間聽了這話,一身的冷汗便出來了。

“其父沈之衍乃先帝承天年間的文武雙狀元,因牽涉臨川王謀反一案枭首示衆,她也淪落民間。”

衆臣聽至此處,以為皇上這是閑筆引入的開篇手法,紛紛又開始摩拳擦掌準備沖刺,只等接下來進入南疆叛亂的正題。

不料皇上又繞遠了:“朕與她一見傾心,奈何小人作祟,她早早離世,并未等到朕接她入宮。朕為她空置後位,這麽多年子息單薄……如今又……今日同你們說這些,為的是争一個名分。”

衆臣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這個時候跳出來反對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樣的,便又雀躍起來,滿心期待地等下文。

“朕同她育有一子,即長安第一才子沈青瓷。朕欲将其立為太子,追谥其母為奉貞誠元皇後,其墓遷入皇陵,待朕百年之後,合葬一處。”昭帝的帝王威儀分毫不減,只是他坐在高處,看群臣時頭微微前傾,一切疲憊都隐在輕輕晃動的冕旒冠後。

這大殿光彩奪目,惑人心神。可沒人在乎這冷冰冰的龍椅,坐起來是不是不如一把尋常的燈挂椅舒坦。

衆臣正欲争奪搶先發言的天賜良機。

昭帝開口點了名:“朕也想知道諸位愛卿怎麽看。薛愛卿,你身為丞相,就先說說看。”

“這個……微臣以為,沈氏名門之後,又為沈狀元夫人所出之獨女,昔年素有才名,立為皇後未為不妥。其子沈青瓷,名冠長安,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又有救駕之功,其拳拳忠君之心,實乃日月所共鑒。依微臣愚見,無論是立賢立嫡立長,含璧公子當仁不讓。”

這一番話說的義正詞嚴,驚掉了衆臣的下巴。

無論是立賢立嫡立長……一下堵死了所有反駁的理由。

說實話林溯本不是不想反對,畢竟他女兒林抒雁現下正得寵,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誕下皇子。屆時母憑子貴,登上後位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正如昭帝自己所說,他子息單薄,如果抒雁生下男孩兒,憑着皇上的恩寵,說不定他林家的外孫就是皇位的繼承人了。

皇上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不錯。今早我同念妃說起此事時,她也很是支持。林愛卿,你既然是禮部尚書,對這事怎麽看吶?合不合禮法?”

林溯本自然知道,昭帝這份恩寵抒雁從何處得來。沈青瓷教她處處模仿沈幼蓮的舉止姿态,自然能讓皇上另眼相看。可別的事還好說,這件事上一旦跳出來說一個不字,這段時間的恩寵霎時間煙消雲散,還談什麽皇儲後位。

何況皇上要立後,立的也是個已死之人,他日抒雁并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當前還是應該以固寵為要。昭帝生怕自己領會不過來,還特意把自己女兒搬出來,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微臣以為,諸皇子年幼,含璧公子既為龍種,自然不能流落在外。現下正逢南疆騷亂,謠言四起,立他為太子,可安時局,定天下民心。至于禮法,雖無先例可供參考,但臣以為禮制需因時而變,皇家血脈始終是皇家血脈。”

“嗯,林愛卿說的在理。”昭帝終于露出了贊許的笑容,方才對于林溯本他還有那麽一絲擔心,但果然,林溯本還是他深知的那個穩紮穩打的林溯本。

蓮子心中苦,君豈能不知?既是幼蓮的孩子,朕又怎麽會虧待你?《采蓮圖》中別人看不透的第三重意思,你是寫給我看的……你有蓮子心,我亦有憐子心啊。

可你始終不相信。

如今,可信了麽?

“那麽,其他人呢?”昭帝環視群臣,“莫愛卿,你來說說。”

因為那幅《采蓮圖》,昭帝始終以為沈青瓷同莫成玉交情匪淺。

但這時候莫成玉還是表現得像一位知心的友人:“第一才子之大才,臣望之莫及。微臣不懂其他,只論才能,含璧公子絕對堪當大任。”

“嗯,的确如此。”昭帝笑意更甚,轉向了同莫成玉來往最密的禮部侍郎何有舒,“何大人怎麽看?”

“臣附議。”何有舒本是廢太子一黨,太子失勢後,因莫成玉的迅速升遷而加強了彼此的往來,對莫成玉的話恨不能全都抄下來,出版成《莫成玉語錄》或是《狀元寶典》又或是《莫氏家訓》,日夜捧讀,再子子孫孫傳之無窮。

其他人面面相觑,感覺今日有些詭異……難不成是因為中元節快到了?

衆人腦中紛紛閃現過“向寧十九年下朝中官員集體中邪”的傳奇故事标題。

昭帝和藹可親地繼續問了一片。

毫無例外都是一片附議之聲。科學地講,這是一種集體壓力下導致的從衆行為,即俗稱的随大流。古語有雲,法不責衆。何況有薛相和林尚書這樣的朝中大員,又有莫成玉這樣的新晉紅人……路人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在坐在路邊鼓掌。

只有逸國公神色陰郁,一副得了痔瘡的表情,有難以啓齒的痛,不能明說。

昭帝的眼光好像也有意無意地看向他這邊,逸國公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好像真切地看到了遠在龍椅之上的昭帝,朝他露出了一個失态的滿是嘲諷的笑。

“既然衆愛卿如此說了,那此事便這麽定下了。”昭帝端坐龍椅,宛如一尊高坐雲端的神祗,只需朝拜,不容置疑,“那麽,接着就議一議……”

臣子們在心中紛紛吶喊:南疆叛亂啊皇上!我們還等着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啊!您再不說我們哪裏還有名垂青史的機會了啊!

昭帝保持着和藹的微笑說完了後半句:“謀殺皇後是個什麽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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