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瓷墜

? 江南是個好地方。

江南的草長莺飛,莺歌燕舞;江南的吳侬軟語,烏篷畫舫;還有江南的詩情畫意,才子風流——無一不讓人心向往之。那兒有的是溫柔鄉,也有的是銷金窟。多少铮铮的鐵骨,都給江南三月頭上的一陣春風吹酥吹化了;多少血雨腥風恩恩怨怨,也盡給江南一碗糯米圓子湯浸得發甜發膩。

葉容錦正是在陽春三月的時節來的蘇州城,滿城的柳色溫溫柔柔。名為視察地方民情,實則是趁着這個機會游山玩水,好好瞧瞧宮牆之外的煙火繁華。

回了蘇州知府的好意,葉容錦只帶着小太監喜全同行。游玩得累了,二人便尋了處茶館歇息。鄰座二人談天說地,葉容錦本無意留心他們說了些什麽,卻因”沈之衍”三個字而提起了精神。

沈之衍,蘇州府人,自開科舉以來唯一一個文武雙狀元,因與臨川王密謀造反而被抄家,枭首示衆,死無全屍,妻女沒入教坊。然而其妻剛烈,行刑那日,穿着一身大紅的嫁衣南向自缢。

其中一人道:“聽聞今晚暖玉樓登臺的幼蓮姑娘是沈之衍沈狀元的後人?”

“馮兄動心了?”另一人放下茶盞輕笑,“若真是沈家女兒,倒不妨見識見識。”

“郭賢弟哪裏的話!偌大一個蘇州城,誰不欽敬當年的沈狀元?只恨在下沒有家財萬貫,不然定要為此女贖身,還她一個清清白白!”

“呵,瞧你急的。我郭某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這暖玉樓的老鸨同情沈姑娘,供其吃住,沈姑娘無以為報才主動要求登臺奏琴的。又說這老鸨是有心要替沈姑娘張羅婚事呢!”

對于沈之衍這麽個亂臣賊子,蘇州人竟一口一個沈狀元叫得親親熱熱,仿佛無上榮耀。葉容錦微微蹙起眉頭,難道謀反一事另有隐情?可那時自己從沈府搜出的兵器和沈之衍同臨川王來往的書信都确鑿無疑……腦海裏閃過一絲靈光——他為這個猜想而訝然——難不成,是父皇用整個沈府作為臨川王兔死狗烹的陪葬,順帶着成全自己的少年意氣無限風光?

看主子神色有異,喜全小聲道:“太子爺?”葉容錦的指節扣了扣桌面,喜全立刻改了口:“容公子,咱們……”葉容錦截過話頭:“咱們今晚就去那暖玉樓瞧瞧。”

喜全哭喪着臉。太監逛窯子?虧太子爺想得出來。

葉容錦也意識到了,清了清嗓子道:“你就不必去了,這兒候着吧。”

喜全感激涕零,拼命點頭:“成成成。”

事實證明,他感激得太早。喜全百無聊賴地喝了幾個時辰的茶,直到茶館打烊也沒等到主子回來,又不敢亂走,餓着肚子在茶館外數了一晚上星星。第二日總算等來了太子爺,紅着一雙眼正準備訴訴苦表表忠心,結果那位丢下一句“喜全,今兒還在這等我”便走得潇灑,徒留他一人在蘇州城三月的和風裏打哆嗦。

一連幾日皆是如此。

喜全想,興許太子爺是真的愛上那位幼蓮姑娘了。

葉容錦聽喜全這麽一說,“啪”的一聲合上玉骨提珠扇敲上他腦門兒:“喜全,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這還是頭一回猜中我的心思。”

喜全聞着江南的暗香浮動,內心真是惆悵到發苦。

那一夜的古琴聲裏,蘇媚兒手持琵琶翩然而舞,腕上銀鈴聲聲,勾人心弦。她一回眸一轉身,一俯一仰,一颦一笑都把那濃豔熱烈的美鋪張到了極致。一襲紅衣輾轉翩跹,如亂花迷人眼,而胸口若隐若現的桃花刺青,好像在召喚着某只蝴蝶的一刻栖息。

不可否認她很美。

可她卻不能奪走彈琴者的風光。

沈幼蓮神情安靜,白色的長裙像一條靜止的瀑布傾瀉到地面上,卻不見任何輕微的移動。白裙邊緣鑲着煙粉色的桃花,仿佛帶着桃花源裏的隐約香氣。與淡掃的桃花妝相得益彰,嬌柔中全都是清雅味道。暖玉樓特意訂做了如鈎殘月型的木雕,嵌在一塊宛如落雪的宣石之上。她倚着那殘月,如月中的青女素娥,始終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無悲無喜,既不強顏歡笑,也不自怨自艾。一曲廣陵散,毫無炫技的意思,就是那麽從容不迫的樣子,指尖動作行雲流水,宛若弦上的輕舞。

可是當時的葉容錦,怎顧得上細細打量她的手指。

在遇上她之前,他有許多标準;遇上她之後,她就是标準。

她就像生在那兒長在那兒的一棵桃樹,不聲不響地開了一樹繁花,叫人無端驚豔。

蘇媚兒同沈幼蓮,一動一靜,一熾熱一清冷,一邊是輕快的琵琶夾着叮咚作響的銀鈴,一邊是沉穩莊重又不失空靈渺遠的靈機古琴。一株開得肆無忌憚的紅芍藥,一株宛如白璧無瑕的玉芙蓉,各有其美,雙美同輝,就算是見慣了佳人的蘇州人,也不免要贊嘆了。

動而不鬧,靜而不僵,唯有靈動,方稱美人。

葉容錦心中幾分懊惱,卻又幾分僥幸。

幸好,那日他帶兵抄了沈家,并未與她直接打過照面。

幸好,她沒有真的流落教坊。

幸好,他到了蘇州。

幸好,她也在。

他只是不知道,那一日幼蓮隔簾而望,早就記住了當朝太子的模樣。

銀盔金甲紅纓槍,連同衣料和鞋面上華麗繁複的暗紋,都在那天異常刺眼的陽光下顯得如此張揚。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張毀了沈府一家上下的臉。那種貴氣與傲慢都與生俱來,顯得無比順理成章的臉。即算是穿着一身布衣,即算是混跡在尋常百姓中,那樣的貴氣與傲慢卻掩蓋不住,她一眼便能認出。

琴心微亂,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仇恨,他卻沾沾自喜,以為一切都是恰好。好像她的所有選擇,都處于心有靈犀,盡管在一開始,這只是個天大的誤會。沈家的人向來性子剛烈,幼蓮打的正是以己為刀手刃仇人的主意。

她的委身,起初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複仇的第一步而已。

是夜星月淡,燭光殘,胭脂溪含香綠雲亂。眼迷離,落燈盞,山間莺啼千百轉。戲鴛鴦,翻錦浪,金鈎撤簾是悄然。未見履舄交,疊巒私語歡。绮羅錦繡揮毫散,豔色闌珊。踏雲訪仙來,猶把煙霞穿。曲徑通幽三春暖,江水流湍。長嘆多寂寥,輪回幾番,終付一夢沉酣。

案子查起來很快,葉容錦并不是個繡花枕頭,蘇州知府柳知然,利用漕運之利中飽私囊,證據确鑿。他故意一拖再拖,甚至不惜稱病,說起來事小,可真要追究起來,卻是欺君大罪。他留戀那些兩個人的日子,一同沐浴過虎丘的夕照,一同分享過甜滋滋的雲片糕,執手走過了桃花塢,也在齊門河邊緊緊擁抱。

葉容錦不知道,沈幼蓮的袖中,始終帶着一支鋒銳的金簪。無數次,那麽近的距離,她明明可以振臂出袖直刺他的心髒,卻都放棄了。她告訴自己機會只有一次,她需要萬無一失才可以動手。這個理由成功地說服了她自己,一次又一次,永遠在等待下一次。

葉容錦終是不得不回長安。

寒山寺,他在佛前許下心願,定娶她為妻。

葉容錦手持三支佛香,恭恭敬敬。

缭繞的香火中,他牽起沈幼蓮的手,摘下青瓷鑲夜明珠的扇墜兒放在她手心,道:“收好,等我回來。”

她輕輕攏好自己的衣袖,“嗯”了一聲。

菩薩羅漢,都可作證。他們只是不語,有了金身,失了溫度。

葉容錦在父皇和母後殿前長跪不起,腿疼得幾天都不能下地,換來的卻是漫長的禁足。一句輕描淡寫的“罪臣之女,不成體統”便将他滿腔深情駁斥了回去。喜全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太子爺,疼嗎?”

怎麽不疼。錐心之痛。

後來他逮着個南下剿匪的差事,是同衛起望一起。那時他們還是很好的朋友,打了個招呼便微服繞道蘇州。

說回來,就一定要回來。

那時沈幼蓮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蘇媚兒自己帶着個小女孩兒,還要親自料理她的飲食起居,一點不肯假手他人——就等着幼蓮的孩子生出來好認她做幹媽。她去街上早早買好了孩子穿的虎頭鞋,紋繡的襁褓,還有玩的撥浪鼓,天天想着要起一個好名字,比自己的孩子出生時還用心。

葉容錦依然是只帶着喜全,看到幼蓮懷胎八月,是又喜又憂。喜的是,那是自己和幼蓮的孩子,是一個全新的,屬于他們倆的小生命;憂的是,自己只怕不能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

他回來了,卻不是回來娶她。

唯有盡力彌補,他立刻差喜全去藥鋪買最好的安胎藥和補品,天天守着,滿心歡喜地等着孩子出生。

可他忘了,縱然是微服,可有心人怎會認不出一個自幼進宮的太監。

沈幼蓮的身子一日寒過一日,蘇媚兒請遍名醫都無可奈何,查不出半分端倪。蘇媚兒疑心葉容錦買來的安胎藥,沈幼蓮卻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算了,生死由他。”

孩子早産了一個月。

疼痛,撕裂的疼痛。伴随着寒冷,入骨的寒冷。幽幽的香味彌散開來,漸漸融化進了空氣裏。她的淚,她的血,她的痛,都四散開來。那袖中的金簪,終于劃破了自己的手腕。當溫熱的鮮血流過她的手臂時,她仿佛感覺到了煥然一新的力量。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那麽她死了,是不是對他最好的報複。

最後的最後,她拼盡全力,生生扯下了系在頸間的青瓷墜,握在手心。

燈火通明,而握在手心的夜明珠,顯得那麽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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