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七月半
? 七月半,沈青瓷搬來梯子爬上醉和春的屋頂。長安城熙熙攘攘,捏面人的手藝人走街串巷地吆喝,河面上星星點點盡是指引亡靈的河燈。這樣熱鬧的鬼節……真讓人平添幾分惆悵。也不知母親知道了沒有,昭帝執意追封她為皇後,公開自己的身份,怎一個天下嘩然。這一步,他竟是沒有料到。他讓林抒雁送那一碗蓮子羹,不過是想叫他莫忘故人罷了……忽聽得下面傳來幽幽一聲嘆息:“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帶酒?”正是醉和春趙掌櫃。
這份惆悵的心情被破壞,沈青瓷正欲一怒掀梯,又看到趙掌櫃手中托着的陳年佳釀,頓時變得平易近人。
一壺溫得剛好的花雕。
雖還是夏日裏,但并非飲食越清涼越有益,倒是稍稍溫一點更舒坦些。趙掌櫃畢竟還是知道他的,對他這點惡劣習性是一清二楚。
可平日最合口味的梨花白,此時喝到口中全然不是滋味,他頭腦中的千頭萬緒,仿佛一張巨大的繩網,把喉間的醇酒結結實實絆了個跟頭,嗆得他淚都流了出來,咳了半天才平複下來。
但是淚卻止不住,悄無聲息的流過幹涸已久的面龐。
他想做一個普通人,點一盞精致漂亮的荷花燈,去引自己那勇敢的母親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他沒有家。
如果母親還在,他該怎麽面對她?
那座東宮,又豈是他想要的。
纖長白皙的手指握着白瓷酒壺,一個失神手便松了。
酒壺一下掉了下去,碎在醉和春門旁的青石板上,響聲清脆。他怔怔看着碎掉的白瓷片,恍然間有些心疼。這壺酒是好酒,就遇上了一個無心品酒的人;這白瓷酒壺也不是凡品,就如此碎了一地。
沈青瓷,你個敗家玩意兒。
突然聽見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呼喚:“沈、青、瓷!”
趙掌櫃一張圓臉堆滿笑容,同時捂住她的嘴:“薛大小姐請見諒!見諒!最近咱們醉和春的業績落在悅來客棧後面了,你也知道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他要看賬本的。”
沈青瓷三個字一出口,便有人擡頭往上看,且數量成幾何數級增長。一夜之內,長安城無人不知這位布衣才子,就是葉氏王朝未來的儲君。工詩詞,擅書畫,熟讀五經,身兼六藝,可謂天下士子之楷模。而昭帝也貼出了一份罪己诏,言辭切切,感人肺腑。
不得不說,昭帝這一步看似不按常理出牌,但着實是一招妙棋。這個看似昏庸的帝王,其實并不是無能之輩。南疆叛軍一條重要的借口,就是葉氏王朝後繼無人,當另立臨川王遺子。這麽一來,叛亂的合理性大打折扣,自然有人不願投靠叛軍賣命。按理說,昭帝這樣草率地立太子,少不得要受到遷客騷人們的一番口誅筆伐。但沈青瓷又不同,第一才子的名頭完全足以堵住文人士子的悠悠衆口,也因為這個身份,沒有人會懷疑他缺乏繼任的資格,更不會以為屬于葉容錦的王朝會輕易走到盡頭,這對于士氣也是一種鼓舞——哪怕他昭帝是人們眼中的庸君,可未來是充滿希望的。只要沈青瓷繼位,必然會是一代賢君明主。那麽将士們和百姓們所要做的,就是讓沈青瓷能夠等到繼位的那一天。
這一切,都只因為他。
但這位傳說中的人物并沒有露臉,理由是……薛大小姐那麽一喊,他便立刻翻下了梯子,身手之矯健,比大夢先生要來時更勝三分。
看不着沈青瓷,衆人自然把目光轉向了薛枕水,薛枕水矜持一笑,留給世人一個高貴優雅的背影,施施然走進了醉和春。
毫無疑問地,今晚醉和春的生意很好。趙掌櫃掂着銀子笑得十分憨厚:“這下不愁比不過悅來客棧了!真該把公子爺供起來!”
薛枕水可不管別人心裏想什麽,徑直就走到了醉和春的後院,拎着食盒歡歡喜喜地邀沈青瓷嘗試一下她剛剛學會的紅燒鴨子。
“喏,聽人說,過七月半要吃鴨子。你吃不吃?吃不吃!吃!”
沈青瓷一臉嫌棄,勉為其難地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
怎麽說呢……這道紅燒鴨子,至少是熟的。
“七月半你也敢出來,真是膽子不小。河燈放了嗎?”
“沒啊。那麽多人,多沒意思。”薛枕水一撩衣裙坐在一塊太湖石上,還沒忘了她的烹饪作品,“快說說,味道怎麽樣?”
“開始的時候油少放些,加點料酒和白糖就更好了。你應該沒試過冰糖,還有八角、香葉、生姜和蒜。若是有十三香,當真是人間美味。”沈青瓷眯起一雙桃花眼微笑起來,“火候也很重要,可說多了你也記不住。”
庭院中純白的重瓣木槿花開得很漂亮,映着一輪完美無缺的圓月。
薛枕水難得有了些落寞的意味:“有什麽事是你不會的?”
沈青瓷的笑容愈發明顯:“生孩子。”
醉和春的大堂滿滿當當,二人便從後門溜了出來。半路上薛枕水的肚子叫喚起來,沈青瓷便知道這人大約是忙活半天紅燒鴨子,晚飯都不曾吃。
“罷了罷了,你好歹也是有心,雖然難吃了點……今晚請你一頓,也算指導一番。”沈青瓷扼腕道,“你也知道天資的差異是很難彌補的。”
薛枕水沒反駁,默默伸出腳絆他,又被他默默跨過。
再出腳,再跨過。
天資的差異果然是很難彌補的。
入了沈府後廚,沈青瓷果然挽起衣袖開始做飯。根本不需要掂量,蔥花蒜末直接往鍋裏丢,案板上刀片“篤篤”的聲音又快又穩,一疊山藥薄得近乎透明。這邊料酒剛倒上,又得往旁邊添柴火。各色食材什麽時候下鍋分得一清二楚,金黃的蛋花,碧綠的大葉菊花腦,紅豆紫米,還有勾人食欲的香料和蝦籽醬油。不消片刻一桌菜便一份一份擺在了薛大小姐面前,薛大小姐終于紅了紅臉,道:“我們這樣算不算是……酒肉朋友啊。”
“你要是不好意思沒關系,”沈青瓷道,“我可以吃給你看。”
不過薛枕水麽,向來謙虛不過一個回合,自然又很沒出息地動了筷子。
反正上次自己過生日時,已經很沒出息了……不是我飯量大也不是他廚藝好,一定是因為這人總是挑我餓的時候擺一桌菜!一定是這樣!簡直無恥至極!
“今天是七月半,我來給你講鬼故事吧?”沈青瓷無比貼心。
薛枕水剛要叫他閉嘴,忽然間聽得暗處阿凜一聲驚呼:“公子小心!”
接着就聽到一聲悶響,是阿凜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竹林黑色的剪影裏,升騰出一襲霜白衣衫。
一張同沈青瓷一模一樣的臉,面白如紙,形如鬼魅。沉重的金絲楠烏木支架絲毫不能限制他的行動,反而隐入黑暗,使他整個人猶如飄在空中一般。
“我要一雙手。”沒頭沒腦的一句,莫名讓人心驚。
薛枕水總的來說還是個姑娘……她也怕,只不過怕得過了,就懵了,看起來倒一副鎮定樣子,其實筷子都不敢動一下。
蘇也罷沒有多說,打量了沈青瓷一番,一閃身人影便不見了,如一道白光掠過,讓人看不清也碰不到。這樣的輕功,可算登峰造極。可沈青瓷縱有萬般能耐,也有自己的短板,那就是武功。他的功夫徒有招式而無勁道,只是以巧取勝,遇上這樣的輕功高手,着實不妙。他的師父大夢先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流高手,老早就想教他習武。可寒香斷這毒,讓人使不得內力,一旦真氣游走,只會加速發作。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武林高手都是栽在了這寒香斷上。
何況阿凜也非等閑之輩,負責沈府內外安全這麽多年,從沒出過什麽岔子。
怪只怪蘇也罷同沈青瓷實在太過相像,晚上辨不分明,阿凜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趁虛而入,好歹還是拼着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示了警。
說實話,沈青瓷不曾料到他的目标是薛枕水,可下意識地就先護着她了,蘇也罷一擊不中,絲毫不停地纏鬥。沈青瓷的腦子畢竟轉得快,立刻意識到有三點不對。
首先,他一出手便放倒了阿凜,而目标是薛枕水,卻又不下重手。別說殺招,估計薛枕水身上連塊淤青都不可能有。
其次,他看自己的眼神滿是恨意,卻也沒有下殺手。
最後,他同自己容貌如此相似,大可半路上不費半點力氣把薛枕水騙走。這大晚上看不分明,連跟了自己這多年的阿凜都一時看走了眼,可見這法子并非不可行,但他卻舍易求難。
但這人的輕功,着實叫人頭疼。若是挨着枕水一絲半點,說不準就連人跑得沒影兒了。對付輕功高手,唯有速戰速決。
沈青瓷沒有考慮太久,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硬提了真氣,拔下頭頂的羊脂白玉簪便直刺過去,十二分內力貫注于簪尖之上,本就是銳器,又更多了幾分淩厲。
蘇也罷避其鋒芒,飛身立于牆頭。而白玉簪力道未減,不偏不倚追到彼處。沈青瓷墨發披散,月光下面色蒼白,二人真是絲毫不差,看得薛枕水目瞪口呆。
蘇也罷流雲袖一卷,卸了白玉簪的蠻橫之力,卻也不再進攻,只饒有興致地看着沈青瓷,道了一句:“有趣,有趣。”
話音未落,人影便消失在如霜的月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