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淩遲恨

? 那日蘇也罷走後,沈青瓷只覺氣血翻湧,渾身如墜寒窟,一口鮮血湧至喉間又被他生生咽下。望着匆匆趕來的衆人,他只是揮了揮袖,示意先看看阿凜的情況。薛枕水也沒有離開,一直在旁邊幫忙,雖然只是打下手的差事,好歹也算做了些什麽。

幸好寒香斷并沒有出現太過嚴重的反噬,興許是暑氣壓制了寒氣的緣故,沈青瓷強打精神,倒也應付得來。阿凜中了蘇也罷的毒,毒性很烈,沈青瓷唯有用藥物先吊着他的性命,若無深厚的內力祛毒,終是不能清個幹淨。

“我總想着,我們的故事是不是太過平淡,若是像話本子裏一樣動不動來個英雄救美多好。可惜,我不是英雄,你也不美……”沈青瓷煮着一鍋草藥,煙霧缭繞中看不清他的臉,“真有了危險,我卻又舍不得了。沁娘沒了,阿凜也中了毒,我不還是誰都保護不了麽。”

阿藺騎着他那匹名叫紅棗的汗血寶馬匆匆趕來,形容甚是狼狽,要不是沈青瓷認出了紅棗,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素有潔癖的阿藺。頭發淩亂,雜有草葉;衣衫褴褛,滿身塵土。唯有一張髒兮兮的臉,看起來有一分雀躍的心情。

“公子!”阿藺翻身下馬,“關于美人案……”

他這幾日喬裝改扮混跡乞丐之中打探消息,只聽說城隍廟那片地方原先有個叫巧兒的小丫頭,這幾日下落不明。其他乞丐知道她生得不錯,早有觊觎之心,只是無奈她那個兄弟是個狠角色才一直沒得手。這幾天巧兒兄弟給另一撥人打斷了腿,那丫頭說去采藥,這一去就沒回來。乞丐們都說,大概是半路上被哪個纨绔子弟看上,搶回家做小老婆了。

“這個巧兒,早年手掌不小心被鐵釘紮穿過。衙門的仵作查驗時,我就在旁邊瞧着,的确有一具屍體的手指骨,有鈍器劃過的痕跡。可見美人案至少有一人,并沒有報衙門審理。”

也就是說,至少有十三人失蹤,而亂葬崗的屍體只有十二具。那麽這是不是意味着,沁娘可能還活着?

沈青瓷停下煽火的手,道:“真是委屈你了,夏天的義莊可不舒坦。這次沒吐出來也是不容易……”

阿藺很是羞澀:“路上都吐幹淨了。”

薛枕水找了些吃食給他填填肚子,阿藺糾結良久,最終還是萬分悲痛地道:“不!我要先洗澡。”

阿藺前腳剛走,阿臨後腳便拿着新買的藥材走了進來,說起午門前跪在烈日下的逸國公。

昭帝的猜想不無道理。

若他自己不曾下毒,自小跟着他忠心耿耿的喜全也沒有下毒,只能是當初買那安胎藥時就動了手腳。蘇州府人向來敬重沈之衍,若不是官府相逼,怎敢謀害沈家後人?何況,當時他明明查出時任蘇州知府的柳知然中飽私囊,數額巨大。可此案不了了之,柳知然不降反升,調任京城二品大官。若不是暗中做了這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又作何解釋?

前一晚天牢中昔日的逸國公披頭散發,落破潦倒,見昭帝親臨,不跪不迎,只大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殺了沈幼蓮的不是我!是先帝和太後!你敢問罪麽!哈哈!庸君!庸君!”牢頭想起這逸國公平日的做派,不禁也有些悲涼。這位閑散國公,閑散了近二十年,向來是最沒有派頭的,總是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誰能想到有今日?比喪家之犬還不如。

昭帝慘然一笑道:“明日午時,淩遲,夷三族。”

驕陽似火,劊子手汗流浃背,身上仿佛塗了一層油,陽光下晃着人的眼睛。

柳知然不再是逸國公柳知然,只是罪人柳知然,不是成淑妃和桃容夫人的父親,不是安宜郡主和廢太子的外公,不是靖遠将軍衛起望的岳父,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罪人。他被牢牢縛在刑架上,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可他卻不這麽覺得,只覺得自己是千百年前伍子胥城牆上的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芸芸衆生,帶着一絲悲憫,又帶着一絲不屑,站成一個孤獨而可笑的姿勢。

想起這一生。

先是寒窗苦讀,出人頭地。可子欲養而親不待,母親早早故去,而父親未等到他金榜題名的消息就撒手人寰。他行走官場,舉步維艱,不得不逢迎拍馬,阿谀媚上,只因不想自己的兒女也經歷那落魄潦倒的窘境。他百般斂財,只為擺脫籠罩在自己身上“寒門”的陰影。貪污事發,本以為仕途一下走到了盡頭,不曾想先帝和太後給了他一個繼續走下去的機會,有什麽理由不好好把握?呵,你葉容錦只知道自己的情是情,我一家老小有什麽值得關心?一生媚上,還不是給當權者朱筆一批夷三族?

他鑽營半生,最得意的兩個女兒,卻是今生最大的敗筆。榮華富貴因這兩樁婚事起,也随這兩樁婚事散,到頭來,全家的命還是要拿來還債。

沒有誰能夠得到平安幸福。

蘇州府桃花庵的妙淨師父說:“這兩個女孩兒今後俱是大富大貴的命……只可惜……”

只可惜一生不能得償所願,不得善終。

那時候妙淨師父的喃喃自語,他不是沒聽見,只是刻意遺忘罷了。原來當真這世上,是有宿命的。他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家人和孩子,突然收回了自己所有臆想的驕傲。

你不過是個罪人。

“如绫、如黛,”柳知然笑道,“你們還記得在蘇州府時,我們一家人去看河燈嗎?姐姐們還帶着你倆放孔明燈……也不知你們那時寫在孔明燈上的願望實現了沒有。”

“爹,那時還小,記不太清了。”如黛答道,而如绫只是流淚不止。

“時辰到——行刑——”

一刀一刀劃過皮膚,初是冰涼麻木,接着才是錐心刺骨的疼,疼到了極點,又仿佛麻木了……寒香斷,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與此同時,宮城之內,太後聽聞昭帝一下子辦了立太子、封皇後、夷柳氏三件大事,急火攻心,而向來伺候太後的安太醫已死,太醫院使程益懷随軍出征。新調來的太醫還沒趕到,太後便不治而亡。今年七十三歲的壽宴,果真成了最後一次。

“小時候在蘇州桃花庵,有個算命很準的妙淨師父。”沈青瓷稱好藥材的分量,再細細磨碎,“師父強迫她給我算了一卦……說是五行缺水。”

“師父說,沒關系,反正‘沈’字有三點水,‘瓷’裏還有兩點水。可昭帝這麽一折騰,只怕以後得改姓葉,一下少了三點水。所以……”沈青瓷眯起眼笑盈盈地看着薛枕水,十分輕佻。

薛枕水吓得往後縮了縮:“你可以改名叫葉淼淼,不妨事的。”

帶着一股中藥味道的氣息近了些:“若我請旨賜婚,你……同不同意?”

薛枕水臉頰緋紅,支支吾吾:“啊,這個……我……”

“我知道,”沈青瓷輕輕搗着藥杵,“你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不會,長得醜脾氣差做飯難吃,留在外面也是個禍害。何況……那人來路不明,阿凜又這副模樣,不時時看着你我實在不能放心。要是進了宮,除了娶你,我簡直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薛枕水立刻惱羞成怒,意欲對沈某人拳打腳踢一番以解心頭之恨,但兩只手都被他捉住,張牙舞爪了一番毫無成效,只得安分。

沈青瓷很是滿意,伸出手把她好不容易梳好的發髻揉得一團亂:“乖啊,不會沒關系,我會就行了。”

“皇宮裏大內高手該是不少,只是不能掉以輕心。”沈青瓷道,“這幾天出了這麽多事,師父竟沒有找我算賬,真是有些奇怪……待阿臨去找找,老頭子別的不行,武功還是頂尖的,只有他對上那輕功奇詭的白衣人,才有勝算。”

沈青瓷正想把阿臨喊回來,剛走出去沒多久的阿臨就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一下癱在地上:“公子!先生他瘋了!你快看看呀!”

“老頭平時不就瘋瘋癫癫麽……還能怎麽瘋?不就是耍酒瘋。”

話雖這麽說,他腳下可是一點不慢。只是步子虛浮,顯然最近這一樁接一樁的事,實在不易應付。

大夢先生的外袍上滿是細小的劃痕,腳上還沾着泥土和碎葉。他瘋狂地跑着,卻雜亂沒有方向,可大約是跑了太久已經力竭,終是踉踉跄跄栽倒在地上。他大睜着眼睛,愣愣怔怔,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們這群人一般。薛枕水大着膽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夢先生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一般從地上跳了起來,繼續在院子裏亂跑亂撞,磕到假山疊石也不顧疼,只是拼了命地跑。

沈青瓷攔在他前路上,大聲喚了一句:“師父!是我啊師父!”

大夢先生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許清明的神智,終是吃力地念出了他的名字:“……青瓷。”

接着卻是如癫似狂地扯着他的肩膀:“青瓷快跑!有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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