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浮生夢

? 若說大夢先生怕鬼,沈青瓷是絕不相信的。這老頭天不怕地不怕,一把生了鏽的闊背刀照樣走遍天下。雖說無門無派,無官無職,可俠名卻是響當當的。老頭自年輕時就好打抱不平,只要聽說這世上有什麽不平之事,追上千萬裏也在所不惜——凡是為惡者聽說他身在附近,沒有不兩股戰戰,冷汗直流的。

他這一生,殺人無數,也救人無數,若是怕鬼,那才是見了鬼了。

江湖上曾經有一個“鬼盜”,說是“盜”,幹的卻是殺人越貨的勾當。他形如鬼魅,來去無蹤,為人又詭異乖張。夜間出沒之時,必以白膏敷面,胭脂點唇,雌雄莫辨,防不勝防。甚至不用相鬥,光是人家夜裏一回頭看見這麽張臉,也得吓得去了半條命。他一夜之間屠盡徐家二十八口,搬走青玉卧佛一座。徐家的姻親摯友聯名發出懸賞令,願傾白銀萬兩求鬼盜項上人頭。懸賞令發出月餘,竟是無人能應。大夢先生回到中原知曉此事後立時應下,提刀索命。鬼盜亦聽過大夢先生威名,霎時間銷聲匿跡,混在船工中乘舟出海,前往東瀛。

聞說大夢先生追盜,上至官府衙門,下至平民百姓,盡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饒是怎麽隐匿行蹤,那青玉卧佛畢竟不是個小物件,即使萬般小心也不免弄出點動靜。鬼盜本以為以自己的耳力,附近若是有人定能察覺,殺人滅口之後便神不知鬼不覺。

不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個盲眼婦人遠遠聽見異響,無意中知曉了江湖中惡名昭著的鬼盜行蹤。兩人相距甚遠,鬼盜察覺不到她,她卻可以聽得清楚。

鬼盜出海避難,自然不可能将偌大的青玉卧佛随身攜帶。大夢先生先尋卧佛,再順藤摸瓜查探人的行蹤。鬼盜在東海上漂了不到七天,便看見一艘艦船破浪而來。那是水軍都督下令調動的軍艦,速度不知比他藏身的貨船快了多少。

大夢先生等不及軍艦追上那艘貨船,以手掌劈開木板丢于海面,也不管海中暗潮洶湧,木板漂浮不定,直接一躍而下,踏浪而來。鬼盜知他是個莽夫,未必能認出喬裝改扮的自己。可大夢先生一進船艙,那股威壓便非同尋常,他緊咬牙關強裝鎮定,只是幹着手中的活。大夢先生的腳步聲卻徑直向他這裏來。

“有外人進來頭也不擡,看見老子這麽個煞神居然不怕?”

聽到這麽一句,鬼盜頭也不回展開身形想要逃。

可這是在東海,再怎麽逃,總不能離開這艘船。何況大夢先生也不是反應遲鈍的人。

鬼盜的詭異身形最大的用處就在于使對方無法辨別他的真實位置,招招落空,冷不丁還得被他背後偷襲。因此,鬼盜的武功雖然不算登峰造極,卻時常能讓武功造詣更高的對手一敗塗地。輸贏和實力向來沒有什麽必然的關系。

但大夢先生不一樣。

他比鬼盜之前交過手的任何一個江湖俠客武功都更高,還高得出奇。

而且他沒有章法。

內力深厚到他這個地步,完全可以肆無忌憚,任意橫行。不确定方向,便把周身氣力四散開去,不留一寸容身的地方。鬼盜縱然善于藏身,又能藏到何處去?

至于船工,早就丢下手中活計瑟縮到角落之中。

“擊穿了船艙,這船上所有人都要為我陪葬。先生俠名鼎盛,想必不會為了區區背上不仁不義的罵名。”

那幽靈般的聲音在昏暗幽深的船艙內四處流動,虛虛實實,每一個字眼都像是游走在四面八方的塵埃之中。海水的味道,木板潮濕的味道,船工們汗液的味道……深深淺淺,像風一樣難以捕捉。海浪的聲音,搬動貨物的聲音,上面傳來的人的喧鬧聲……一時間人的所有感覺都瞬間被各種訊息塞滿,大夢先生本是個粗人,不會細細分辨,但勝負往往就在一瞬之間,容不得他等待思索。

而他的确也沒有思索。

闊背刀在手,縱橫捭阖,劈向他看不見的虛空,整個船艙都被籠罩進無形的刀罡之中,殺氣四散,劍眉凜冽。那柄刀不只是他的兵器,也是他全部的意識。意指之處,即刀鋒所在之處;刀意無處不在,刀便無處不在。

哭嚎仿佛來自幽冥地獄的叫嚣将他層層圍繞。

當時他亦是不懼的。

那看不清的鬼影,他根本不會去看。內力自丹田湧出,似乎源源不盡,也不管什麽方向,漫無目的地,如熊熊燃燒的烈火,近乎絕情的熾熱。

最後一切鬼魅消散無蹤,那刺耳的叫嚣在轉瞬之間戛然而止。一旁的船工發出一聲驚呼,紛紛避讓。一具屍體自上方掉落,滿身刀痕,血流不止。方才正是因為有血滴下,才有人注意到像壁虎一樣伏在上面的鬼盜。

而一切發生的太快,此時他尚未氣絕。

大夢先生把刀随随便便地用布條一裹算是收好,又掏出酒壺灌了一口道:“上乘武學,收發自如。”

鬼盜終是合上了眼。

後來有船工回憶這快到離譜的一役,說道:“他走之後,有水軍來找那賊人的屍體,看傷成那個樣子,也起了好奇心——畢竟大夢先生也是難得一見的武林高手,大夥兒都想看看他的刀法。一數,那屍體渾身上下足足有一百零八道傷口,橫七豎八,簡直每一寸完好地方。軍爺們都說,這人簡直跟亂砍一樣。我就在旁邊插了一句,我說那位大俠就揮了一刀,不是亂砍。連軍爺們都吓傻了,直說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功夫,這好歹是個俠客,要是去作惡怎麽可能有人能攔得住?我就問了,這什麽意思?他們說,我只看見他揮了一刀,卻是揮了無數刀,只不過都是極快的,無形的,那不是刀,是刀罡。他的刀鋒在哪清清楚楚,壓根連賊人的衣服都沒沾着,怎麽殺的人?全靠這玩意兒。他們也都是聽說過,沒想到原來這不是誇張出來的,是真有,有的人練幾輩子都練不到這個境界。”

大夢先生這個稱呼,多少帶點書卷氣,不過那是江湖人對他的敬意,反倒是原名很少被人提起。其實他本來的名字更加書卷氣,姓孟,名叫孟浮生——畢竟也是世家出身,起名字都帶着一種腔調。不過他少年起就闖蕩江湖,至今八十餘歲,江湖生涯近七十載,漸漸人們也就忘了他的姓名,畢竟對于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又有誰敢直呼姓名?這近七十載江湖漂泊中,他未嘗一敗。平生只有兩次與人打成了平手,一是段齊,二是沈之衍。但嚴格算起來,這二人武功都不及他。段齊陰狠毒辣,暗招百出,機關術又厲害,大夢先生這才吃了虧,沒能叫他祭了那柄生了鏽的闊背刀。再說另一位,沈之衍高中狀元的那一年,大夢先生已知天命,而沈之衍尚未及而立。大夢先生在路上撞見他,也不知他是當今的文武雙狀元,看見他對一個姑娘窮追不舍,只以為是地痞流氓,立刻就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剛打起來的時候他沒留意,越打越不對勁。沈之衍的功夫中留有餘地,至仁至義,不像是為非作歹之徒。大夢先生便找了個機會停住了,細細問了,才知道方才一邊扯衣服一邊喊非禮的女子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斷魂女。此後大夢先生說起和沈之衍打的這一架,只肯承認他倆平手。饒是沈之衍怎麽澄清事實也沒人信,畢竟他向來有謙虛的文人毛病,而大夢先生則從來不知道什麽叫謙虛。

因此大夢先生的武功擺在那,人品也擺在那,什麽樣的惡人沒見過,竟然會被鬼吓成這樣?沈青瓷實在想不通。何況幾樁事情撞在一起,早就足以讓他焦頭爛額,大夢先生出了這檔事,他也只能先安撫安撫,讓他暫時平複情緒不要亂跑。心病還須心藥醫,師父一生光明磊落,要找出他的心結,只怕不是易事。

阿藺又來報南疆戰況,只說程益懷現如今金蟬脫殼,太醫院使程益懷已死在戰亂之中,而他只是臨川王遺孤葉永念,字不忘。

“以字為名,以號為字,他倒是直率。”沈青瓷安頓好了大夢先生,又回到阿凜的藥爐前扇火,“從前遮遮掩掩沒個痛快。”

阿藺也不管,只接着報告:“南軍沿途四處散播謠言,說先帝本是要立臨川王為太子的,卻被太後設計,立了昭帝。昭帝登基後便想方設法羅織罪名,将臨川王一系屠戮殆盡。因此,他們含冤而來,為的是繼承先帝遺志,複興葉氏王朝。甚至近期還出了僞造的先帝诏書。”

“廢太子葉與熙有權,藏英樓有錢,如今的程益懷有勢,我卻一日複一日高坐長安……只因為我所把控的,是人言,人言可畏。不管是士族清流,還是尋常百姓,因為師父的關系,還有整個江湖。這些年,他做得太多,簡直不像他會幹的出來的事。”他望向身邊聽得發愣的薛枕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種與世無争的人,不過蠅營狗茍之徒罷了。”

阿藺繼續道:“公子高瞻遠矚,南軍散播的謠言在醉和春的苦心經營前的确不足為慮。而前幾日大夢先生托就近的峨眉幫忙,和我們的人一起截住了他們偷偷運送的大量物資,都是藥材,我抄了一份單子,名目全在上頭。只是運送的人來頭可不簡單,是藏英樓。看來莫成玉,是摻和進這趟渾水了。”

薛枕水有些驚訝地看向沈青瓷。

他修長的手指依舊平穩,藥爐裏蒸騰起一片白霧,勾勒出他的面容。

一如多年前為她憑空織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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