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京兆尹

? 程益懷鮮衣怒馬,漂亮的鳳目眯成了月牙兒,猩紅披風随風舞動開去,真真是英姿飒爽。程叔落後他半截馬身,眉宇間卻是愁雲慘淡,陰沉的面色浸滿臉上每一道深深淺淺的溝壑。“咱們的藥給截了,正是蘇公子用來蓋樁流雲散’味道的那一味,似乎民間有關于‘流雲散’控制軍心的消息傳開……而敵軍的士氣也因為昭帝的一紙立儲诏書大大提高,太後薨逝,昭帝沒有在此時鋪張反而一切從簡,更是收獲了民心。一路走來,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江湖義士,都只認昭帝是正統。我們散布出去的消息,簡直像石沉大海一樣。這樣您居然還能笑出來?”

程益懷道:“我笑的是,果然沒有看錯人。他是個很好的對手。”

程叔急了,不由得策馬上前幾步,道:“醉和春同沈青瓷絕對有勾連,不如攻城後先把這批人屠盡了,省得謠言四起……”

“這正是沈青瓷的高明之處,醉和春平日裏只扮作尋常酒家,上至掌櫃的,下至小夥計,都和百姓們打成一片。你殺了他們,說他們是沈氏走狗,百姓們只怕不買賬。他們只知道,你殺了他們親近的朋友——比之庸君昏君,他們更恨暴君。”

程益懷曾經思考過,藏英樓和醉和春都是搜集情報的地方,但二者針對的人群完全不同。藏英樓裏往來的大多是達官貴人,今天誰給誰送了禮,明天誰給誰賀了壽,一眼就能把官場的暗流看個清清楚楚。沈青瓷不是沒有這個財力,他卻沒有這麽做。醉和春裏來來往往多是布衣,又能知道些什麽宮闱秘辛,官場變幻?可沈青瓷的的确确做了,關鍵就在于親和力,就是有朝一日被發現了也讓人無可奈何。另外它還有藏英樓不具備的兩點優勢。一是,官員和貴族們向來口風很嚴,買個禮品不會胡亂多言,但回到家,卻避不開府中當差的小厮仆役,這些普通人又會流向醉和春。二是,藏英樓的交易往往很快就能完成,套不出多少話,只能從選的東西上看出端倪。譬如太後生前篤信佛教,凡是來藏英樓置辦佛珠佛像的,多半是要入宮拜見太後的主。而醉和春卻不同,飯桌上本就是朋友間肆意暢談的地方。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我今日就是把主子的秘密當笑話講給別人聽了又如何?他也是個普通老百姓,有什麽可防備?再者說,三五好友,喝上幾口醇酒,還有什麽是不能說的?

“他最擅長的,就是把握民心。這麽多年,看似無所作為修身養性,其實……不過程叔也別急,我知道您是等得太久了。”程益懷的視線落在無邊無際的遠方,眼底透出一絲蒼茫的意味,“蘇也罷同莫成玉,該行動了。”

兩匹馬後,是數不清的人頭,黑壓壓一片,靜默無聲。

衛起望如今只是渾渾噩噩,面無表情地跟在他們之後。有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會閃過一些殘存的畫面,可是他怎麽也想不起,那個身穿紅嫁衣,帶着淚卻還在笑的漂亮姑娘是誰,而那個天真爛漫而雙眼卻時常溢滿悲傷的小女孩又是誰。他什麽都想不起,唯有一種淡淡的溫暖感覺漫過全身。好像有誰在他耳邊說,這樣走下去,戰下去,殺開一條流淌着鮮血的路,他就能得到不存于人世間的,無上幸福。

而沈青瓷卻不是很幸福。

太後薨逝,天子服喪三年,沈青瓷作為儲君亦需服喪一年。雖然昭帝向來不重禮制,他這一朝對服喪的要求并不嚴苛,但卻也不至于出格。因此沈青瓷要做的,就是穿上生麻孝衣,搬進東宮,然後委委屈屈地看着薛枕水。

因為太後去得太突然,本來很容易娶到手的媳婦,如今只靠一紙婚約拴着,還得生生等上一年……柳知然受淩遲前說了些什麽,他自然有本事查得一清二楚。想想自己在為害死母親的人服喪一年,沈青瓷真不知該說什麽。

只恨命途多舛,不得安穩。

根據阿藺得到的消息,藏英樓同南軍之間的合作關系确鑿無疑。莫成玉這人太奇怪,先是依附廢太子葉與熙,卻眼睜睜看着葉與熙垮臺,毫不作為。後來投靠了程益懷,雖然比之廢太子,他這回是又出錢又出力,卻始終給人一種未盡全力的感覺。他表面上的身世清清白白,生于官宦之家,也查不出什麽來。一個官家子弟讀書入仕不奇怪,但他同時又是藏英樓樓主,這點就讓人十分不解。此人不該是個庸才,卻總是表現得一副只在乎仕途追求的樣子。

他姓莫,難免讓人想起藏英樓從前的當家莫汲月,而莫汲月又是傳聞中臨川王的情人……莫成玉效命南軍,可能并非看上去那麽簡單。那麽他一直不肯盡全力,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此人不知何時出擊,只怕更需警惕。

莫成玉升任京兆尹後,頭一件事就是破美人案。這案子牽動太多人的神經,可人們只是需要一個結果,至于這個結果的內容是什麽似乎并不重要。犯人經三堂會審後次日便執行了淩遲之刑,那人被縛在前不久剛剛縛過逸國公柳知然的刑架上,竟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淚流不止。但這些淚水絲毫不能潤濕民衆熊熊燃燒的怒火,一想到這個禽獸殘忍地殺害了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姑娘,人們便無法抑制自己激憤的情緒。從天牢出來自刑場這一段路,不少人是跟了一路,腐爛的蔬菜果殼全都往那人臉上招呼,罵聲不絕于耳。

只可惜那犯人始終不發一言。

他受淩遲之刑時沒有恨。

認了這樁罪,母親的病可以治好,還剩很多錢可以供孩子們讀書,妻子守不守寡都無所謂,做點小生意也很好……認了這樁罪,有了錢,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家人都可以過上美好的生活——哪怕這美好的生活裏沒有他也無妨,他們此刻應該被送出城了吧?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血濺刑場,伴随着人群的歡呼。

莫成玉面色平靜地監刑,享受着長安百姓的交口稱贊,忽然對上犯人的目光……那人竟帶着一絲感激。

次日,沈青瓷将家當擺放妥當了,又安頓好受傷的阿凜和神志不清的大夢先生,便同薛枕水一道去探望安宜郡主衛襄。

衛襄還是個小姑娘,斬衰服襯着整個人十分瘦弱。她模樣生得像桃容,眉宇間的神情卻更像衛起望。都說将門虎女,可衛襄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凄涼。她每日吃得也很簡單,活動更少,小小的一方院落,便将她囚禁在這小小的天地裏。

沈青瓷同衛襄兩人,皆身着白麻孝服,靜立在夏末的郁郁蔥蔥裏。樹影斑駁,印上孝服也是雜亂的影子,像是在描畫某種欲說還休的心情。他們本都不是沉靜的性子,卻被冥冥之中的安排剝奪了言語的欲望。

沈青瓷同薛枕水挑了很多糕點和零嘴來,衛襄身邊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接過,衛襄卻是神色複雜。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尚未及笄的的小姑娘身上,未免有些不合時宜。可正是這種不合時宜,讓同為女子的薛枕水十分心疼,想想她自己這十多年,可謂沒經歷過什麽大風大浪,唯一一次恸哭,也是母親去世的時候。

這三人,都永遠地失去了母親。

丫鬟輕手輕腳地拆開糕點,拿了只素碟盛了端來。衛襄猶豫了一會兒,用手抓起一塊小口小口地吃起來。她吃得很慢,時不時還偷眼看看沈薛二人。

像一只受過箭傷的燕子,再也不會相信人類。

白糖糕很好吃。軟軟糯糯,入口即是一陣甜香,唇齒間,乃至喉嚨,都被這種張狂的甜蜜味道淹沒。小孩子都喜歡甜食,衛襄也不例外。衛起望從小嬌慣她,錦衣玉食地養着,入了宮反倒吃得差了,像這樣精致的點心已經有段時間不曾見過。

她抿着唇吃得很認真,薛枕水蹲下來同她說話她也會應。沈青瓷看着早晨金色而不灼人的陽光灑下來,描出兩個姑娘溫暖的輪廓。

他擡起頭迎着陽光看去,遠處的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是皇家的氣勢恢宏。沈青瓷不是第一次站在宮中看宮城裏高低錯落的屋頂和飛檐,也不是第一次聽見晨鐘穿透一道道宮牆的聲音,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

而那金頂,無時無刻不散發華彩,像一張巨大的蛛網,靜候着獵物帶來的每一次顫動。

它在等。

莫成玉剛辦了美人案這樁大案,盡管老臣們多少也能猜到過程,但還是表現出了贊許欣賞之意,虛僞得很是真誠,真誠得也很是虛僞。大家心照不宣,莫成玉需要的也不多,他微微揚起嘴角,随群臣魚貫而入。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昭帝的聲音怏怏的,南軍的事算是緩了緩,各地也不斷派兵支援,想來之前一陣子也不是白忙活,這些天大約可以稍稍清閑幾日。

“啓禀皇上,臣有事啓奏。”莫成玉身穿雲雁補服,頭頂烏紗,人又生得面如冠玉,豐神俊朗。加之剛破美人案,一時間朝野上下,無不向他投來關注的目光。這位年輕有為的京兆尹,早已是長安城的煊赫人物。

“原來是莫愛卿,說吧。”昭帝的神色有所緩和。

“臣要揭破一樁欺君大罪!”莫成玉擡高了聲音,滿朝文武俱都聽了個一清二楚,“太子竊國!謊稱龍子!臣有鐵證如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