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假貍貓

? 莫成玉揭破的這一樁驚天大案,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昭帝勃然大怒,想強行把這件事壓下去,畢竟南軍北上,迫在眉睫,此刻出了這樣的事,他決不允許。

可那日莫成玉低眉順眼,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睜眼說瞎話說得十分流利:“皇上!臣同沈青瓷相知多年,若不是此事幹系太大,臣又何敢妄言!”

昭帝眼前的旒珠都顫抖了起來,壓抑的鋒芒游走在皮膚下的每一道血管之中,随着血液奔騰過一顆跳動的不安的心。那鋒芒,劃得人心生疼。

群臣都把字字句句聽了進去,尤以禮部反應最大。昭帝看了一眼身旁服侍的喜公公,喜公公低垂着眉眼,似乎與平時并沒有任何不同。昭帝深吸一口氣,看向有些猶疑的薛相,終是拂袖道:“茲事體大,還需慎重。”可慎重來慎重去,這麽大件事,也不是他這個庸庸碌碌的君王就能壓制住的。

昭帝始終相信,沈青瓷就是幼蓮的孩子,他們母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唯有眉眼像自己,才不至于過分陰柔。悠悠衆口,堵不如疏。三堂會審便三堂會審吧。

趁早了結此案也好。南軍來勢洶洶,程益懷用南疆蠱毒和藥物控制軍隊的傳言不胫而走,倒是使得南軍的隊伍人數擴張得并不多,但卻也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士氣。何況自己這邊的軍隊裏有不少人是當年跟着衛起望南征北戰的将士,看見衛起望帶兵來攻,根本連抵抗的意思都沒有。

一是因為熟知衛起望的能耐,和他碰上實在是勝算渺茫。二是因為熟知他的為人,他這些年來為國為民也算殚精竭慮,昭帝觸觸打壓他卻始終忠心不二,這次造反必有隐情。昔年兄弟般的情誼到後來那個境地,衛起望該是早就心寒了,加之桃容行刺、太子被黜、成淑妃被賜死,他一直隐忍不發。按理說,以他對桃容的深情,衛襄是他最大的軟肋,但衛襄被軟禁後,他卻跟着南軍反了,大抵是為了更不得了的事情而激憤難平。這種種揣測才是最要命的。第三就是出于和衛起望的同袍之誼。他初領兵之時未及弱冠,在衆人眼中不過是個仗着恩蔭拜将的纨绔子弟,但他武藝出衆,賞罰分明,平日與衆人笑鬧也沒架子。尤其是罵人的時候,更是神采飛揚,令人折服……當然主要是因為他那出神入化的嘴皮子功夫,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幫老粗的理解範圍。總而言之,跟過他的人,總還記得他待人的好。

而昭帝這邊一挽頹勢,還是立沈青瓷為儲的消息出來之後的事。這時候出來這樁案子,且不說是不是真的,就算莫成玉所言屬實……還是速戰速決為好。

“沈青瓷犯有欺君之罪,他根本沒有中寒香斷……先前他曾與人交手,相比在座各位也都清楚,一個立下護駕之功的人,怎麽可能是不通內功之人?可身中寒香斷的人,終生不可修習內功,否則劇毒擴散,絕無生還之理。程益懷曾用火靈芝為其治療,早就看出了其中端倪。臣無意中結識了一位當年故人之後,此人亦是精于醫理,陛下若不信,可請太醫相印證。只是此人腿腳不便,不能下跪行禮,還請皇上恕罪。”

太醫院資歷最老的徐太醫先前也給沈青瓷診過,也附和道:“寒香斷在江湖上的名聲比鶴頂紅也不差,雖然是慢性毒,但與習武者修習的真氣相克。一旦真氣游走,必死無疑。現在想來的确是有蹊跷……”

昭帝皺起眉頭,神情淡漠地點了點頭:“傳。”

可當來人踏進殿內之時,所有人都是一臉愕然,連莫成玉也不例外。

沉重的金絲楠烏木落在地面上,沉重如寺廟中的晨鐘暮鼓。天光流轉過那張蒼白冷清的臉,描繪出一道清瘦孤絕的身影。白衣輕拂,墨色的發絲微微揚起,他像是文人畫裏走出的過客,潑墨飛白,極端而簡單的樣子。縱使氣質迥然不同,可那張臉的的确确同沈青瓷一般無二。

莫成玉蹙起眉頭,手心裏緊緊攥着一幅衣角。那衣角漸漸被他手心滲出的細密汗珠濡濕,而他卻并未察覺,只是震驚得移不開目光。他唯有苦笑,什麽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便是了。

沈青瓷倚在椅背上,微微側過頭。這人神出鬼沒,來去無蹤,着實查不出來歷。

大約他就是最大的變數。

“沈青瓷服下火靈芝之後,有出汗的現象,說明他體內根本沒有寒香斷之毒。這一點,想必當時在場的太監宮女都可作證。可為什麽他依然有寒香斷發作的跡象?甚至是在昏迷的時候。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癔症。”蘇也罷的眼睛裏,幾乎從來沒有過任何人,這時候卻看了沈青瓷一眼,嘴角微微上揚,可那又算不上是笑容,至多也就是一個根本察覺不到的表情。

一旁的大夢先生立即拍案而起:“胡說!胡說!幼蓮那丫頭剛生下孩子就去世了,沈青瓷從小就跟在我身邊,還能錯了不成!一派胡言!”那張小方桌在他手下立刻化為齑粉,大夢先生下意識地去摸刀,如此才驚覺從不離身的刀已經在來之前就已卸下。那霸道的真氣彌漫開來,直逼蘇也罷和徐太醫,禦前侍衛身形一動舉刀欲攔,結果卻是利劍折斷墜地的清脆聲響。侍衛們不得不後撤一步,前襟還是被淩厲的真氣劃破,滲出殷殷血色。

“放肆!”喜公公道。

沈青瓷擡手拍了拍大夢先生的肩:“師父!”

大夢先生遠遠看了昭帝一眼,恨意昭然。

蘇也罷未露半分懼色,只是慢慢說下去:“當年沈幼蓮臨盆時,唯有蘇媚兒在身邊,你孟浮生根本就不在!你為了複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仇,編下彌天大謊,沈青瓷不過是你複仇的工具罷了。你告訴自己你親手接過這個孩子,你告訴他他身上有寒香斷,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久而久之,你們都信了。這就是沈青瓷癔症的源頭,病的不僅是他,也是你!試問一個身中寒香斷的嬰兒,焉有不死之理?”

大夢先生目眦欲裂,近乎咆哮:“你知道什麽!”

沈青瓷緊緊扣住他雙肩,按着幾個大穴:“師父!讓他說吧……”

他輕輕閉上眼,想起和蘇也罷交手後的确沒有出現毒發的現象,也想起那日自己想要放棄複仇的時候,大夢先生那近似癫狂的舉動。可他不願相信,這個俠名傳天下美譽滿江湖的老人,這個耗費了無數心力陪伴自己長大的老人,竟然早早地就陷入了執念之中,看不破,走不出,醒不來。

你早就懷疑了不是麽?可你就是不願相信。

師父曾經說過,這世上的東西有個規律。你刻意追求的,都得不到;你刻意裝作不追求的,也得不到;唯有你覺得無可無不可的,才能真正擁有。佛門裏的人喜歡管這叫放下。但是什麽都放下了,日子又無趣。青瓷啊,你懂不懂?

那時五歲的沈青瓷昏昏欲睡,錯過了大夢先生難得的講道理的時刻。可這番話如今又從他的記憶深處蘇醒,那是師父酒後說的。

都說酒後吐真言,難道這就是他的心聲嗎?

“十九年前的事,我的确不曾經歷過。可當年的故人尚在。”蘇也罷望向大夢先生,“你還記得,蘇媚兒嗎?”

“不可能!她死了!她早就死了!”大夢先生聲嘶力竭,繼而又是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你為了實現自己複仇的計劃,早就把她殺人滅口了。”蘇也罷不疾不徐,“但你卻忘記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師父,段齊。當時段齊已經找到了她,自然可以讓她起死回生。你既然不相信,為何不見見她呢?皇上也該記得,蘇媚兒是個什麽模樣吧。”

大夢先生閉上眼,緊緊捂住自己的頭:“她死了!她死了!你胡說!”

昭帝沉聲道:“傳蘇媚兒。”

門外盈盈走來一個窈窕的影子,紅衣翩跹,美豔一如往昔。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光滑細嫩的皮膚如同少女一般。可昭帝遠遠看去,還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衰老,當年那顧盼神飛的一雙眼,現在已失盡神采。昔日輕盈的嬌态也盡數消失無蹤。喜公公見了她亦露出了驚訝之色,昭帝展開一個幾分無奈的笑容:“果真是故人。”

蘇媚兒行過禮便将往事一一道來,歲月讓她的聲音平添了一分沙啞,像是在見證在紀念她曾經唱過的歌謠:“當年幼蓮臨盆期間,民女的确同段齊有私下往來。他提醒說可能是寒香斷,民女便問此毒是否有解。可惜他說無解,至多把毒素引至一處……大人同孩子只能保一個。民女同幼蓮姐妹情深,便瞞着她請段齊将毒素多數轉移到了她腹中胎兒的身上……所以那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是個男孩。”

一片靜默中,唯有蘇媚兒的聲音在流淌,自耳蝸鑽入人的腦海深處,那輕柔的語調,正如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

“孩子生下來後,段齊突發奇想,認為也可以把孩子身上的毒導至一處,之前隔着他母親難以掌控,孩子生下之後卻容易得多。他成功了,将嬰兒的全身毒素集中于他的雙腿,最後鋸斷雙腿,孩子的命便也保住了。”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徐太醫忍不住嘆道。

蘇也罷看着蘇媚兒,陽光從門口照着她的背,又落入了他的眼睛。金絲楠烏木的支架分毫未動,安靜如一塊屹立千年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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