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雙生子
? 昭帝頹然掩額,半晌沒有說話。喜公公同樣一臉錯愕:“世間竟有此等奇事……真是聞所未聞。”昭帝猶豫着看向沈青瓷,眼裏卻是隐藏不住的情緒,就好像要從手臂上剜下一塊肉似的難以割舍。沈青瓷捕捉到了這個表情,卻只是冷冷地笑了。
而大夢先生下意識想要逃開,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腦袋,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鬼,鬼……不是她說的那樣……不是!”沈青瓷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扣住他雙肩,丹田處沉寂許久的暖流在每一次脈搏的跳動裏蔓延開來。他跟着大夢先生從小背了那麽多內功心法卻一直練不成,原來不是因為寒香斷……而是因為他早就在心中畫地為牢。
大夢先生一生行俠仗義,江湖人無不交口稱贊。說起那名號,曾是多少人少年時的夢想。不知有多少人在睡夢中承受着關節和肌肉的酸痛時,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說。
一個人。和他生鏽的闊背刀。
那幾乎就是神話。
而此刻,大約就是神話坍塌的時刻。
他不曾輸給任何人,卻輸給了自己的執念。他殺了一個不該殺的人,十九年來終是被逼到絕路。仿佛是吞下去的一顆種子,深埋在他的血肉裏,吸食着他的骨髓,最終開出了一朵帶刺的花,那花朵而出,帶出星星點點噴濺的血跡。
大夢先生的武學修為之高,豈是沈青瓷可以制住的。何況他又瘋瘋癫癫,發狂一般将一股強大的內勁劈向蘇媚兒,眼神卻躲躲閃閃。遍布的皺紋扭曲成痛苦而猙獰的溝壑,流淌的都是痛不欲生的情緒。
蘇也罷和沈青瓷幾乎是同時察覺到了,雙雙拉起蘇媚兒,二人相視一眼,沒有多言語便帶着她撤開。大夢先生掌風過處,一根楠木盤龍柱被劃開一道約莫有七寸深的裂紋。蘇也罷一睨,目光落在沈青瓷握着蘇媚兒的那只手上,蘇媚兒神色古怪地擡頭看了沈青瓷一眼,他回過神急忙松開了那只手。
在松開的那一剎,他卻瞥見了蘇媚兒手背中央位置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傷疤。
腦海中似乎有什麽信息轉瞬即逝,快到他根本抓不住。若是平時,他斷不會如此,如何冷靜地分析一切,早就是他內化于心的功課。可那些幼年的功課,全都成了沒有靶子的箭,空落落的,不知要去向哪裏。
“你說謊!”大夢先生拒絕直視蘇媚兒,可聲音卻是惡狠狠地,“青瓷長得同他娘一模一樣!怎麽會錯!”
蘇媚兒有些僵硬地開了口:“長得像未必就是骨肉至親。皇上應當記得,桃夭夫人同幼蓮也有幾分相像,如今的念妃娘娘也不例外。沈青瓷大約是你看着同幼蓮像,從別家随意擄來的孩子吧。”
“你這個欺世盜名的混蛋!你為什麽要殺她!”大夢先生狠狠抓撓着自己的亂發,“不我沒有!青瓷就是幼蓮的骨肉!不!不!他是你搶來的你殺了那女人搶走了孩子!胡說!胡說!”
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回蕩在大堂之中,肆無忌憚地沖撞着每個人的耳膜。
原來,他被自己最敬愛的師父,欺騙了整整十九年。他所期望的童年時光,本可以牢牢握在手心,那些天真幼稚的快樂,那些年少無知的愚蠢,他本可以不去仰望誰的幹淨澄澈,他本可以做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可是師父,撫養他長大。
那些不屬于他的仇恨,要是從未出現過,就好了。
師父告訴他,他中了寒香斷的毒,身子很弱,需要時常喝藥。那一碗一碗苦澀嗆人的湯藥,他總是喝得不情不願。然而習慣之後,喝藥便跟喝水沒什麽區別。同齡孩子玩的花燈和竹蜻蜓他只能遠遠看着,小販們扛在肩頭的糖葫蘆,是他仰望過的奢念。
長大後師父還是時常四處走動,他則大部分時候都待在長安。
長安長安。
他癡心妄想過的長安,卻又從不曾真正地長安。
沈青瓷嗜甜,大約只是對兒時記憶的補償。至于喝慣了的蘇州碧螺春,種在池子中的蓮花和夢中無數次對母親容貌的想象……都是徹頭徹尾的自作多情。
可笑可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十九年,他的生命似乎毫無意義……若是,沒有遇見她。
這十九年,他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為了遠處的海市蜃樓不停奔波,魂牽夢萦。可是越靠近越猶豫越懷疑,但就是不肯放過這一點點渺茫的希望——直到絕望。
“此事容後再議。退堂——”
蘇也罷依舊冷着一張臉,背後的房梁上,翩翩落下一根深灰色的羽毛。
沈青瓷撿起它,順着它的來處看去,卻是一片濃黑,在這明亮的廳堂內,照樣有他看不清的東西。
他不曾注意到,蘇媚兒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她的唇微微翕動,看口型正是“沈郎”。然而她發不出一點聲音,不一會兒眼神便又渙散開,默默跟着蘇也罷走遠。
莫成玉一言不發,他韬光養晦許久,沒料到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三堂會審并沒有審出個結果,盡管結果看起來十分明顯。
昭帝猶豫的是,蘇也罷沒有沈青瓷那種定民心的能力,更沒有他背後牽扯的江湖勢力。
念妃林抒雁為他斟滿一壺新茶。
“念妃,你可是為青瓷當說客來了?”昭帝接過茶杯,卻不急着喝。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林抒雁幫昭帝按着後頸和兩肩,力道不輕不重,很是舒服。
“哦?你說說看。”昭帝合上眼,淺啜了一口茶水。
“陛下這許多年從未忘記過奉貞誠元皇後,如今知道蘇公子才是她的孩子,理應接進宮來,否則皇後娘娘泉下有知只怕要寒心。但南軍之難不容忽視,若是沈青瓷因此事獲罪,少不得要影響民心軍心,而蘇公子又鎮不住——陛下可是在愁這個?”
“正是。”昭帝捉住她的手,“念妃可有高招麽?”
“臣妾愚笨,料想這三堂會審,應該都是朝中重臣參加,口風想必是嚴實的。”林抒雁展開一個溫柔的笑容,“他二人本就生得一模一樣,叫蘇公子頂了那位置便是。這太子不姓沈也不姓蘇,還得姓葉。”
沈青瓷對她有提攜之恩,而如今她卻說出這番話來,不是冷情,而是透徹。她的恩寵,并非來源于沈青瓷,追根究底還是因為那個死了十九年的皇後娘娘。林抒雁是個聰明人,這些事向來看得清楚,就像她早早預見了自己作為庶女的命運。
但她要争。
正如悼花會上她寫下的那句詩,随波逐流太倉皇。
而沈青瓷卻是一身輕松,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和蘇也罷把酒對酌。
“你恨我?”
“嗯。”
“你本可以殺了我。”沈青瓷為他斟滿酒杯,“以你的輕功,半夜摸進沈府殺了我,不是難事。”
“的确。”蘇也罷看着他斟酒的手,看着酒液一點點注滿光潔的瓷杯。
“為什麽?”沈青瓷饒有興致地問道。
“我不要你死。”蘇也罷将杯中酒飲盡,“我只要,你把本該屬于我的還給我,再加倍經歷這些年我所經歷的。”
蘇也罷酒量很差,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喝酒,一杯下去臉就微微發紅。那副清冷的面容,倒因此平添了幾分柔和。
“我倒是也想向你讨一樣東西。”沈青瓷道,“解藥。那日你給我府上侍衛下了毒。”
“哦?還沒死?”蘇也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推給他,“拿去。”
“這麽慷慨?”
“那些人的生死,我從不放在心上。”蘇也罷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沈青瓷剛想譴責一下他扭曲的價值觀,卻發現此人已倒在石桌上睡了過去。
這酒量,也是罕見。
沈青瓷想了想把人帶到了沈府客房,之所以不去醉和春是因為……蘇也罷那副金絲楠烏木的支架太重,他懶得扛。
看看空空蕩蕩的客房,沈青瓷剛想招呼阿臨來收拾一下,順便把解藥給阿凜送去,阿臨便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召喚似的出現在門口。
“公子。”阿臨沉重的表情讓沈青瓷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公子,今天的事阿藺都告訴我了……”阿臨掏出一封信,“沁姑娘失蹤前來過府上,但那時你正和大夢先生說着話,她留了封信就走了。”
“她說……如果有意外,把這封信交給你。”阿臨忍不住流下淚來,“當時沁姑娘神色就不大對,像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似的,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她可能早就不在了……今天這三堂會審,算不算意外?”
沈青瓷走出客房,尋了盞燈點上,将信攤開仔仔細細讀了。
當年大夢先生趕到蘇州府時,沈幼蓮已經去世。她生下的孩子的确呼吸全無,但她懷上的是雙生子,另一個健健康康,無災無病。這也是因為,段齊把毒素盡數引到了一個孩子身上的緣故。但世人對寒香斷的了解還太少,段齊也并沒有接觸過。沈幼蓮生産之時已是深秋,寒香斷發作得厲害,對于女性而言更加難以承受,她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
當時沁娘雖然小,卻已經記事。大夢先生殺蘇媚兒時,她就躲在衣櫃裏,大氣也不敢出。那一天她父親段齊帶着那個奄奄一息的嬰兒去尋藥不在家,家中只有蘇媚兒和兩個孩子。
“大夢先生殺死了我娘,帶走了你。”
他的目的本就是帶走這個孩子,可蘇媚兒拼了命的攔着。
她想要幼蓮的孩子從零開始,可惜,她做不到了。
信末,是沁娘的落款和指印,夾着她母親的一幅小像。
沈青瓷将那小像收好,合上信投入了燭火之中。火苗舔上紙張的邊緣,枯黃,焦黑,灰燼。星星點點的明亮火光吞噬着脆弱的紙張,最終消失得了無痕跡。
“公子?這是證據啊!”
燭火映着他微笑的臉,七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