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窗外下起了雨。
落地窗外可以看見陰霾灰沉的天空,原本潔白大團的雲朵也被染上灰色,低低沉沉的鋪在半空中,低的仿佛出手可及。偌大的落地窗上沾滿了水珠,橫縱交錯,風一起,就斜斜的被吹飛出去。
季逸站在窗前,手裏拿着的是一本相冊,照片上的人眉眼依舊清晰如昨,仿佛時光飄然輕擦,卻将他的笑容永遠凝固在歲月深處。
季逸的目光從照片上擡起來,移到院子的地上,地上鋪滿了被雨水打落的嫩粉色的薔薇花瓣,孤零,嬌柔,零落片刻,輾作塵。
他合上相冊,內心幾乎冷笑,原諒?生命中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他又憑什麽要原諒她?
南風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她睡得斷斷續續,極不安穩的睡眠中,似乎聽到了雨聲,可現在雨已經停了,房間裏昏暗一片,只有紗簾卷着雨後泥土的新鮮氣息,在落地窗前飄飄蕩蕩。
她看了看時間,她睡了将近六個小時。
雖然是在藥物的催化下實現的,可她還是覺得這效果已經很讓人滿意。
她簡單梳洗,然後從衣櫥裏翻出一件暗紅色的長襯衫套在身上,又穿了一條黑色包臀的緊身短褲,前對着梳妝鏡抹上了一點櫻紅色的口紅。
時間指向晚上七點,她抓了抓披散的長發,出了門。
齊然為她精心籌劃的接風場,地點定在了一家私人會館,南風從出租車上下來,看了一眼與這家會館僅隔一條商業街的俱樂部大門,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想,直接進了會館大門。
大廳的舞池裏燈光妖媚流轉,随着節奏左搖右擺晃動身姿的男男女女,基本上都是她認識的,這個圈子本來就小,如今這樣一群借着夜晚的掩蓋放肆發洩青春與荷爾蒙的怪胎被集中到了一個房檐下,臉上的神色交錯混雜,興奮的、狂放的,冷漠的,怎麽看都覺得不真實。
舒嘉見她進來直徑往吧臺方向走,端着酒杯撲上來:“你今天倒是難得的準時啊。”
南風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坐下,對服務生說:“蘇打水。”
舒嘉膩在她旁邊,皺着眉揮了揮手:“該把酒言歡的時候喝什麽蘇打水。”又對一旁的調酒師說:“給她調一杯‘紫色陰霾’伏特加做基酒。”
調酒師手法利落,上酒很快,南風端起那杯奢華神秘的暗紫色的液體喝了一口,淡淡的黑樹莓的水果味伴着濃烈的酒香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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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酒杯放下,想抽一顆煙來調佐一下味蕾。
舒嘉看她低頭點煙,神情還是恹恹,拱了拱她手肘,說:“你看上去好像沒什麽興致,怎麽着,心情不美麗?”
南風吐出煙霧,手裏轉着打火機:“沒有,我不一直這樣麽。”
舒嘉笑了一下,從她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給自己點燃,說:“也是,你一直都這樣。”
南風挑眉,問她:“你不是戒了麽?”
舒嘉悠然的吐着煙圈,說:“想戒的時候就戒,想抽了就再抽呗,人心多善變啊,抽根煙又算什麽。”
可不是,從古至今,人心易變,故人尚且,何況萍水。
南風輕笑:“是啊,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不會改變,那就是一切都會變,不是這一秒發生,也可能在下一秒出現。”
舒嘉垂眸看了一眼手裏的煙,笑的有些涼薄:“其實也沒什麽變不變的,只不過是他不喜歡抽煙的女人,可越是他不喜歡的事情,我越是來勁,我倒想看看他對我能忍耐到什麽程度。”
舒嘉嘴裏的那個‘他’是誰,南風心知肚明,她擡起眼簾,目光轉向舞池,燈影交錯中,果真看見了程琛。
舒嘉原先說過的話,這時又浮上了腦海,南風抽了一口煙,皺眉問:“到哪部分了?”
舒嘉彎了彎嘴角,一口煙呼到南風臉上:“水□□融。”
南風臉色變了變。
她沉默片刻,低聲說:“舒嘉,你他媽的最好別找事,到了陷進去出不來的時候,你那些水和乳,恐怕都不夠變成眼淚給你流的。”
舒嘉把下巴搭在手背上,口吻輕快:“我有分寸。”她停了停,忽然問:“你有過出不來的時候嗎?”
南風偏頭:“什麽?”
舒嘉啄了一口雞尾酒,聲音也飄乎乎的輕緩:“我是說,你有沒有過一段自己完全淪陷,不能清醒脫身,最後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流眼淚的時候?南風,我從來也沒見過你為誰哭過,有時候都懷疑,你淚腺是不是根本就沒生長發育。”
南風笑出聲來,可眼睛裏的光芒卻漸漸沉隐,最後變得極冷,可她的口吻依舊是調笑:“滾,我該長的都長了,發育的比你好。”
舒嘉将頭靠在她肩上,笑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兩人抽完煙,齊然從身後走了上來,擠在她們中間,左擁右抱:“怎麽不下去跳舞,坐這喝什麽忘情水呢?”
南風把她搭在脖子上的胳膊拿下去,說:“你們玩,我懶得動地方。”
齊然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捏捏她的臉:“從機場到現在,一整天了還是這麽沒精打采,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人甩了,跟這肝腸寸斷呢。”她又用眼神敲了一下舒嘉:“像不像?”
舒嘉樂了:“別說,還真有那麽一股黯然傷神的氣質。”
南風冷眼掃過二人,手又伸向煙盒拿煙:“別扯淡,能甩我的人恐怕現在還是顆受精卵,還沒見過這芸芸衆生和花花世界呢。”
齊然說:“也是哈,連聶毅成那樣的男人都能被你一腳踹開,你這心硬的跟鑽石似的,哪給過別人甩你的機會。”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這個名字了,眼下這三個字被齊然從善如流的說出來,乍一聽,心裏卻是半點波瀾都沒有了。
又想起在機場時,看到的那個未接來電的提醒,南風一時還有些晃神。
時間已經過了将近兩年,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吸了一口剛點燃的煙,又将其按滅在煙灰缸裏,滑下高腳凳。
舒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哎你幹什麽去?”
南風聲音清淡,瞬間被吞沒在音浪之中:“透透氣。”
南風從洗手間出來,靠在盥洗臺前閉目養神,外面太吵,人聲音浪不斷沖擊着耳膜,她有點頭疼。
盥洗臺前面的裝飾牆很有特點,一片純淨的深藍色,上面粘着很多細碎銀亮的水鑽,像是浮在加勒比海面上的星光,在月色下,光華璀璨。
她本想伸手去摸一下那些碎鑽,就像那個夜晚,天很靜,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夜幕之中的繁星。
手伸出去一半,她又慢慢收了回來。
再晶瑩閃爍的水鑽也不是那夜的星星,而那夜的星空再如何的讓人沉醉,如今她也醒了過來。
帶不走的東西,她從來不會留戀。
她重新靠上盥洗臺,放在一旁的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她盯着屏幕看了五秒鐘,然後接起電話。
她的聲音與尋常無異,仿佛打這通電話給她的,只是一個相識的熟人而已:“喂,你好。”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沉默,隔着聽筒,南風似乎聽到了緩而沉的呼吸聲。
她不急不緩的轉過身,沖着鏡子理了理長發,過了很久,才聽電話那邊的人低聲喊了一句她的名字:“南風。”
“嗯,是我。”她問他:“找我什麽事?”
她的自然與疏離讓對方再次沉默下去,南風捋了捋發梢,似乎沒有了剛才那樣好的耐性:“不說話是什麽意思?沒事我挂了啊。”
“別!”這個字脫口而出,帶了一絲緊張的聲顫,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再次開口:“這兩年,你過的好不好?”
南風冷笑:“聶毅成,你能有點創意嗎?這麽八點檔的對白是跟誰學的?你老婆?”
聶毅成再次沉默下去。
自從她離開香港,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聯系,曾經和聶毅成的那段情,就像是一顆石子扔進了汪洋之中,早已沉寂的無影無蹤,海風一過,濺起的短暫漣漪都消失不見,可如今他卻再次打擾,難道是還報了些別的漪念?
可她對他,早就無話可說。
南風終于有些煩躁,可就在她想要講電話直接挂斷的時候,聶毅成的聲音再次傳進耳中,他說:“南風,我離婚了。”
南風的手,微微頓住。
這的确是個意外。
她默默的看了一會兒鏡子裏的自己,說:“哦。”
“我離婚了,南風,我現在是自由的。”
南風對着鏡子扯了扯嘴角,笑的不怎麽優雅:“所以呢?我該怎麽回應?說恭喜還是說別難過?”
“你應該清楚,我離婚,是為了什麽。”
南風幾乎笑出聲來:“別!聶毅成你可千萬別往下說,你離不離婚,以後還會不會再結婚,跟誰結婚,與我都沒半毛錢的關系,千萬別跟我說什麽離婚是為了我,這麽俗不可耐的對白,我聽着都膩得慌。”
電話裏有深深的嘆息聲:“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原諒?這個詞她熟悉得很,卻也陌生得很,景曉娴和秦曉不止一次問過她,能不能原諒,現在就連他也說着同樣的陳詞濫調,可能在他們眼裏,原諒一個人,是一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所有的愛恨怨怼,都能簡單的被這兩個字一抹帶過。
可她不行,她愛的時候用盡了心力,恨的時候,也要全情投入,這樣才算對得起她自己。
南風說:“聶毅成,我這輩子就兩種人不能原諒,一是瞞過我的人,一是騙過我的人,這兩樣你他媽的都占全了,你說,我要是還能輕而易舉的就說原諒你,是不是自己啪啪打自己的臉?”
電話那端再次沒有了聲息,南風不再給他任何轉圜解釋的機會,這次直接幹脆利落的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