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洗手間外的走廊上光影斑駁,音樂聲漸漸清晰起來,南風緩着步子往大廳走,嘈雜聲越來越喧嚣于耳,她心裏卻是空茫茫的靜。
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靠着牆壁點了一支煙。
聶毅成沉默的呼吸聲好像還在耳邊,他對她欲言又止,也對她無奈嘆息。
他們之間,終究無話可談。
可她知道,原來的時候,他們不是這個樣子。
那個原來,就是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
南風深深吸了一口煙,想,初戀。
其實并無驚天動地的相識,也沒有驚心動魄的相知,開始時的樣子,甚至平淡無奇。
她還在聖彼得堡進修油畫時,偶爾會給香港的幾家畫廊出稿,酬勞豐厚,而且畫稿的數量也并沒有固定形式的合同約束,她只當是樂得消遣。
就在她學成回國前夕,一直有合作的一家畫廊致電給她,問她是否願意來香港發展,比起內地,香港擁有更加包容的大環境,更加适合她的畫風與格調。
她答應了。
然後就是相遇,依舊沒什麽新意。
一次畫廊內部的小型聚會,她喝的有點高,便找了個角落裏的沙發,靠着醒酒養神。
那時候,她失眠的症狀已經非常明顯,但大概是由于酒精能夠快速的麻痹神經,她靠在沙發裏,卻睡着了。
再醒來時,她身上蓋着一件寬大的男士外套,聚會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周圍很安靜,她一偏頭,就看見了同樣窩在旁邊的沙發裏閉目養神的聶毅成。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衫,她身上蓋的外套,應該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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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起身走過去,又将衣服蓋到他身上,手還沒有完全收回來,眼前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南風愣了一下,直起身子,說:“謝謝。”
他笑了一下,對她說:“不客氣,我認識你,秦南風,油畫家。”
他的聲音很低,磁性而悅耳。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卻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後來她才知道,他其實是那間畫廊的股東之一,從她還在聖彼得堡為畫廊出稿時,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畫,和,她的人。
然後就是他的追求,如同他這個人,精致浪漫又不失情調。
彼時的她從未真正談過一場名副其實的戀愛,原來的時候年紀小,一直在上學,秦遇管束子女又嚴謹而細致,愛上一個男人這件事,她在十八歲前想都沒有想過。
後來她深陷囹圄,三年時光偷換,物是人非後去到聖彼得堡,身邊不是沒有豔羨愛慕的眼神,可她依舊冷眼置之。
她所親眼目睹過的情愛之事,離她最近的便是秦遇和景曉娴,最熟悉,也最慘烈。
至于那些花前月下魂夢相連的描繪,她沒見過,也無心親身嘗試。
直到遇見聶毅成。
他時刻風度翩翩,給予她的的永遠是恰到好處的溫暖與包容,畢竟只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對于男人還沒有經驗可談,他溫柔呵護,她便節節敗落。
現在若是将這些話說給旁人聽,旁人一定會捧腹大笑,然後對着她戲谑奚落:“秦南風你他媽蒙誰呢?還初戀?你他媽還能記起自己的初.夜就不錯了!”
可事實就是這樣,聶毅成,初戀。
這是她第一個愛上的男人,傾盡心力。
那時她二十二歲,聶毅成大了他将近十歲,可她卻全然不理,固執的畫着自己的畫,固執的愛着身邊的人。
漸漸的,流言四起。
關于她詭異迷亂的畫風,關于她寡廉鮮恥的生性,關于她傍上了聶毅成這樣一位商界精英,已婚男人。
流言蜚語她左耳進,右耳出,絲毫不挂心,但這最後一條,她卻是認真甚至是嚴肅的求證過。
“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什麽事瞞你?”
“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那時的他正坐在畫室的地板上,替她調和油畫顏料,乍一聽這話,直徑将油料盤放下,走過來,攬住她的腰,低頭深深親吻她。
她腦子一片混亂,他卻含着她的唇瓣,清晰無比的回答她:“不要相信別人的話,你只管聽我說,南風,我沒有。”
他親口告訴她,他沒有。
他還說:“我愛你。”
她信了他的沒有,更信了他的愛。
那段時間她的精神狀況已經十分惡劣,他幾乎推掉一切工作,陪在她身邊。
她抑郁不能言語時,他會耐心溫柔的将她摟在懷裏,陪她安靜的沉默,看月落日出。
她狂躁無法控制時,他會任由她發洩般的将周邊觸手可及的東西摔分粉碎,等她平靜,再獨自收拾殘局。
這樣毫無條件毫無保留的寵溺,她就信了。
直到他的妻子找到畫室,當着衆人的面撕了她剛剛完成的一幅油畫,畫紙上的顏料還沒有幹透,她的手上沾滿了彩色的油料,狠狠一巴掌抽在她臉上時,除了疼,還有滿臉的靡靡之色。
她低垂着眼簾,一動不動,任由她的巴掌一下又一下的落在臉上。
直到聶毅成聞訊趕來,拉開了他已經歇斯底裏的妻子。
看見他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到屈辱和羞恥。
這屈辱與羞恥并不源于臉上的巴掌,而是源于他說過的話。
他說他沒有,他說他愛她。
她怎麽就信了?
他将她放在一個最難堪的位置上,她渾然不知,卻在這半年來,扮演着一個最卑鄙無恥的角色,傷害着一個無辜的女人。
這是她覺得自己最不恥,最惡心的時刻。
可他攔住了自己的妻子,卻還想靠近她,手還想觸摸她通紅腫脹的臉頰。
她避開。
她走到那個女人面前,擡起手,一巴掌狠狠掼在自己臉上,比剛才她打的,任何一下都要重。
嘴角溢出鮮血,她只是輕聲對她說:“對不起。”
然後踩着一地淩亂鋪陳的碎屑,直徑出了門。
那并不是一副人體畫,而是一場月夜繁星。
那是前天傍晚,他陪她在環球貿易廣場的觀景層,看過的星月璀璨。
如今,月落星隕,一地狼藉。
一直到她走出大門,再沒有看過他一眼。
這就是初戀,開始結束,痛快極了。
又痛又快。
如今,他說他離婚了,他問她要一句原諒。
他甚至還想她能再回到他身邊。
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就起一次就挨一個耳光。
何況她還挨了那麽多下。
痛定思痛,她不能再打自己的臉。
南風慢慢吸完了一支煙,将煙頭撚滅,接着往大廳裏走。
那些事,本以為己經足夠漫長深刻,可再回憶起來時,也不過是一根煙的功夫了了。
如此,煙都抽完了,誰還會小心細致的将殘灰彙集成堆,一并帶走?
她嫌髒了手。
燈光晦暗的走廊轉角處,一對男女正忘情擁吻纏綿,舒嘉将程琛按在牆壁上,柔軟的身姿緊緊依附纏繞着他,一只手摟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近,另一只手已經順着他的褲腰探了下去。
南風淡定的從他們身邊走過,舒嘉此時還能分神來沖她眨眨眼睛,眼波春水橫流,騷包無限,南風甩了一個白眼給她,用口型虛拟着聲調:“悠着點。”
進了大廳,霓虹魅影,光籌交錯。
她回到吧臺前坐下,手裏把轉着手機,對服務生說:“蘇打水。”說完卻忍不住皺眉:“算了,果味香槟。”
她慢慢噙飲着香槟酒,不由自主的想到剛才路過轉角時看到的那一幕,她看見程琛閉着眼睛,臉上是忍耐而迷亂神情,而舒嘉看她的那一眼,眼神卻清晰明亮。
又想到不久前聶毅成的那個電話,她一時間煩躁無比。
這樣亂七八糟糾纏盤結的關系,她原先不甚理會,現在突然厭煩至極。
她下意識的去點煙,似乎只有這件事能聊以消遣排解胸口淤積的那股煩悶。
煙剛點上,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她轉頭,蘇皖已經坐在身邊,沖她嫣然一笑:“好久不見,歡迎回來。”
南風看她一眼,扭過頭來:“不用違心,笑的那麽假,你當我是瞎的?”
蘇皖被她嗆住,表情有些尴尬,但很快恢複自然,又向服務生要了和她一樣的香槟,說:“這麽久沒見,都快忘了你的天生的冷體質屬性了,不過我說到底也沒有真的得罪過你,你終究用不着每次都這樣橫眉冷對不是?”
南風也笑,依舊冷寒:“我對誰什麽樣,一向不分人。”
“那分什麽?”
“心情。”
蘇皖笑出聲來:“這麽說我每次遇見你,都是你心情不好的時候?”
南風眯着眼睛吐出一串煙痕:“是你運氣不好。”
蘇皖神色複雜的看着她,擰眉沉默了片刻,才換了一個話題:“下午在畫室,我看見了你帶回來的畫稿,說實話,很意外。”
“意外什麽?”
蘇皖暗自惆悵的搖搖頭:“一直以為你只有人體畫得傳神,沒想到,風景系列的主題畫,到了你筆下,竟然也有渾然天成的神韻和攝人心智的沖擊力。”
蘇皖自一開始便與她貌合神離,有時甚至連表面的虛假和平都難以維系,但這幾句話,說起來倒是有幾分真心。
她說:“看來有些事情果真是天賦來的,旁的人怎麽模仿,也只能勾勒出皮毛骨相,韻味這個東西,卻是學不來。”
蘇皖剛出道的時候,曾近刻意臨摹過南風的畫風,作為新人,也曾在圈子裏掀起過一陣小小風潮,但借鑒而來的終究不能演化為自己的格調風韻,風潮漸息後,蘇皖便知此路不通,才重新定位自己的作品風格。
南風當然聽的出她話中的含義,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學我者死,似我者,生死不得。”
蘇皖臉色白了幾分,默默起身,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不遠處的走廊裏還有一對交戰正酣的野鴛鴦,南風不耐的皺眉,抿了抿唇,對着蘇皖的背影招呼了一聲:“哎!”
蘇皖轉過身:“什麽?”
南風壓制着煩悶的心氣,直截了當的問她:“你剛才的意思,是跟我致歉來了吧?”
蘇皖愣了一下,咬着唇,點了一下頭。
“哦,那我接受了。”南風把抽了一半的煙按在煙灰缸,抓起手邊的電話,不耐煩的向她揮了下手:“喝多了,送我回家。”
那一幕如果此時就被蘇皖看見,不知道又會是怎樣一番血雨腥風。
她實在懶得再去耗費精力,看一群人上蹿下跳的瞎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