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根據你的簡歷,兩年前你從大學畢業,而前兩年你的職業經歷是空白,方便詢問下是什麽情況嗎?”
主管合上文件夾看他,綠谷出久有些局促,快銷店買的西裝偏大了,袖口長到他的手心。聽到這個問題以後他看向主管,同時穩了穩呼吸,使自己聽起來平靜。
“兩年前我的母親得了一場急病,我一直在照顧她。”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其他時間會做一些兼職,但沒法從事規律的全職工作。”
“我很遺憾聽到這些。”主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兩年職場生活的空白确實是你的一大劣勢,但由于你在筆試和面試的優秀表現,我們還是決定錄用你,綠谷先生,希望你能盡快跟上我們的節奏。”
“我會的。”他點頭,“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綠谷出久走出電梯。
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繁忙的公司日程并沒有給予一個新人喘息的時間。新同事帶着職業性的微笑歡迎他的到來,hr帶他去了新的工位。他的桌上放着一盆小小的綠色植株,植株邊是他的名牌,印着綠谷出久的字樣,配着一張表情拘謹的照片。
“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随時來找我,內線號碼全都在你工位左手邊的電話簿上。”hr說。
“謝謝。”他禮貌地回答,“麻煩你了。”
他太清楚自己的劣勢。兩年了,其他同期畢業的同學都已經或多或少地有了自己的工作經歷,只有他像個剛剛畢業的新人一樣,重新投入這片陌生的職場。兩年名義上的婚姻裏,他不斷地在往醫院跑,尤其是頭一年,他的母親一連做了幾個手術,從術前準備到術後的照顧,他一件件親力而為,在病房陪同床上睡的時間也許都超過了他在轟焦凍的公寓裏。
只是個小公司而已,但在入職的那一刻起,他就切實地感受到了空窗的兩年給他帶來的影響。他相信主管知道他是誰,那個中年男性看他簡歷的神色總是充滿揶揄,尤其是他填寫着婚姻狀态的那一格。他和轟焦凍的婚姻上過報紙,只要在網上随意搜索,就能輕易地查到綠谷出久的名字和照片。他無法揣摩出別人的心思,更不知道主管對他究竟是什麽看法,他只能裝作對此一無所知,沉默的、聽話的當一個普通的新人職員。
今天的工作安排已經通過郵件發送給了他,整個上午他都在忙碌的學習中度過,綠谷出久有些慶幸,他至少擁有強大的學習能力,這讓他已經在用最快的時間去适應和上手自己的這個職位。忙完手上的事務已經是下午一點,他沒有吃午飯,作為一個沒有人際交往的新人,也并沒有任何同事來邀請他一同進午餐。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綠谷出久覺得腦袋有些發暈,應該是盯着閃光的屏幕太久的緣故。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走到外面。
午休時間已經快結束,他匆匆下樓,想去辦公樓樓下的便利店裏拿一個面包。站在貨架後面的時候他看見前面一排貨架有兩個人走進來,是他同一個辦公室的兩位新同事,這兩位新同事明顯并沒有看見他,她們随意地聊着天,在他面前貨架的對面,挑選着自己的商品。
“那個二世子是被利用了吧,怎麽看也不該那麽早結婚。”
綠谷出久拿面包的手頓了頓,透過貨架的縫隙,能看見兩個同事在輕聲說笑。
“我看是這個綠谷被甩了才對吧。”同事小聲說,“畢竟現在淪落到要自己出來找工作,如果是和平分手,倒也不至于那麽慘,我看連他身上的衣服都不合身。”
“安德瓦也真是狠心,就算離婚,也總還帶着他們家的名頭,不至于完全不管。看來是真的鬧翻了。”
“別說了,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吧,你看安德瓦那邊也沒聲張,換誰都難堪。”
綠谷出久的手放在面包上半天沒動。他站在貨架邊,久久沒有出聲。他的同事始終沒有發現他,她們買完東西,在櫃臺邊自然地結賬離開。收銀員溫和地告訴他面包的價錢,他付完賬,重新坐電梯上樓。
電梯上行到他工作的一層,開門時正好看見剛才在便利店買東西的同事。兩位同事帶着微笑和他打了一個招呼,他沖她們笑了笑。在進辦公室之前綠谷出久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冷水潑在他的眼皮上,把渾渾噩噩的感覺都沖走。
他看着鏡子,鏡子裏的自己帶着迷茫的表情。綠谷出久突然覺得鏡子裏的臉有些陌生,但他卻不知該做什麽。
“上次忘記還你鑰匙了,請問你什麽時候方便?我過來送一趟吧。”
他緩緩地将信息編輯完畢,點擊發送,發送對象标注着轟君,小信封旋轉了兩圈,顯示發送成功。
綠谷出久放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現在是早上六點。他睜着眼睛,在床上默默地躺了一會,在床頭櫃鬧鐘的指針轉動一格以後起身,他洗漱,然後去狹窄的小廚房——與其說是小廚房,不如說是一個有電磁爐的臺面。綠谷出久快速往鍋裏打了一個蛋,然後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轟焦凍還沒有回複他,他不确定轟焦凍的晨起習慣,倒不如說他不确定轟焦凍所有的生活習慣,因為兩年內,他們從來不睡在一個房間。綠谷出久時常在一大早對着食譜不熟練地煲湯煎藥,然後提着保溫桶忙忙碌碌地趕去醫院,而轟焦凍則有更多要處理的事情。他們回來的時間也不一樣,有的時候是傍晚,有的時候是深夜,更有的時候是徹夜不歸。他無權過問對方的行為,只能經常性的,通過房門開閉的聲音,來猜測轟焦凍做了什麽。
是去晨練,還是工作,或是其他。
有的時候他們正好撞上一同出門,便會一起吃個早餐,比起已婚人士,更像是關系和睦的室友。轟焦凍不太擅長做東西,每次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于是做早餐這個活自動交給了他,綠谷出久也沒有什麽很好的廚藝,水平只是能把食材弄熟而已。他做的蛋形狀不漂亮,泛着熱氣,放在白瓷碟子上。轟焦凍總是禮貌地說謝謝,然後接過,恰到好處地無視微微有些焦了的蛋邊,習慣很好地、把平庸的早餐吃得幹幹淨淨。
他微微有些恍神。種種往昔突然漫上他的大腦,回過神來的時候,煎蛋已經焦了快一半,他手忙腳亂地關火,把它盛出來。卷邊的蛋刺啦刺啦冒着熱氣,像是嘲笑他的不認真。
綠谷出久默默吃完了它,燒焦的蛋味道并不好。在狹窄的臺子洗盤子之前他看了看手機,轟焦凍還是沒有回複他。
可能是還沒起。他想。
手機屏幕慢慢黑下去,綠谷出久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沒來由的後悔。後悔什麽呢?後悔明明兩年都在同個屋檐下朝夕相處,自己卻依舊像個陌生人一樣,對轟焦凍毫無了解嗎?他摩挲了一下手機屏幕,那串标着轟君的號碼與自己的溝通記錄并不多,字句很短,都是必要的生活問答,諸如幫我放一下浴缸水之類。
六點二十分,綠谷出久系好運動鞋的鞋帶,準備在上班之前晨練半小時。他晃了晃腦袋,把腦子裏的思緒全部趕走,單身公寓裏老舊的電梯一邊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一邊不斷下行,他空洞地看着慢慢變小的數字。
叮聲響起,電梯門打開。他往外随意瞟了一眼,有些詫異今天樓道玻璃門外不知為何有那麽多人,照理說,工作日這個點爬起來晨練的人不多才對。繼續走了兩步,離玻璃門近了些時他猛然感受到更大的不對勁,比如這些人不知為何拿着攝像器材,還有人拿着話筒。
他第六感覺得不妙,下意識想往後退幾步,但未果,有一個拿着話筒的記者轉頭,他們的視線碰撞在一起,于空氣中交彙,緊接着他聽見那個記者大喊了一聲,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呆愣在那裏。眼睜睜看着玻璃門被打開,記者們像洶湧的潮水一般擠了進來,把他團團圍住。閃光燈亮起,他驚愕又茫然的表情被定格。
“請問是綠谷先生嗎?”記者興奮地把話筒舉到他的嘴邊,“請問您對安德瓦方面于今晨突然發布的新聞有什麽看法?”
“什……什麽?”他完全傻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于是近乎失神地站立在原地。“什麽新聞?”
他毫無準備,巨大的沖擊讓他一瞬間無計可施。綠谷出久下意識想逃跑,卻無處可逃,記者們的話筒越來越近,噪雜的疑問把他包圍,人聲快淹沒了他。綠谷出久在人潮中艱難地檢索着信息。關鍵字眼像一把冰錐,狠狠地砸在平靜的冰面,把他的鎮定全部、一分不漏、毫不留情地徹底砸碎。
“安德瓦兩年來第一次對兒子的情感問題發聲,聲稱從未看好過你與轟焦凍先生的婚姻,如今更是公開宣布兒子與伴侶常年不和,直至情感破裂,請問您的看法是?”
“請問綠谷先生和轟焦凍先生是為何原因分手?兩年前又是為何閃婚?裏面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綠谷先生是否方便回答一下,您對安德瓦以及轟焦凍先生分別有什麽看法?你與轟家之間的關系是否如傳聞所說?”
“有傳聞安德瓦屬意轟少爺聯姻鈴木財團的二小姐,請問綠谷先生對前夫在離婚後很可能光速聯姻再婚的行為有何看法?”
綠谷出久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閃光燈又一次亮起,他的眼睛被刺痛,于是下意識擡手去捂。他穿着廉價的T恤,腳上是随意的運動鞋,捂着半張臉的一幕被一分不落地收進鏡頭裏。綠谷出久努力推開人群往外走,閃光燈不停地照射,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何時他開始奔跑起來,直到他已經遠遠離開人潮,站在附近的公園門口。
口袋裏的手機在瘋狂震動,但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腦子裏是混亂的雪花點,所有意識和理智都被沖跑,他呆滞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上面的轟君字樣閃爍。
他接起電話。轟焦凍有些急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在哪?”
轟焦凍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