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綠谷出久想過一萬種遇到質問的場合,但事實總是比他的預設來得更快。起初他想低調地參加完這次聚會,但他目前的身份和圍繞着的新聞,讓他注定無法成為人群中最低調的那個人。兩年中,他盡量試着多多記住轟焦凍那一邊的利益相關人物,但關系網總是越來越大的,從前有轟焦凍幫他往前擋着,但現在他不希望永遠是那樣。

轟焦凍所做的一切就像是一場示威,在已經離婚的情況下,大搖大擺帶着自己的前夫進入家族宴會。綠谷出久明白此刻全場的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鈴木家。沒有安保人員來驅逐自己已經是萬幸,畢竟在法律上,他和這個家族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了。

安德瓦還沒有來,如果安德瓦在場,綠谷出久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表情。他似乎成了一個出爾反爾的人,明明前兩天,他還和安德瓦許諾過,自己不會再與轟家有任何可能的牽扯,但僅僅幾天不到,他就又出現在了不合适的場合。

這是在幫轟焦凍。他寬慰自己。

而此時正好是最難堪的一刻,雖然是他預料到的。轟焦凍去了廁所,去之前詢問過他要不要一起暫時離開,他搖了搖頭。轟焦凍已經幫他擋住了太多的子彈,如果可以的話,他也願意做點能幫上忙的事情。

“我不認為您還适合出現這個場合。”走到他面前的人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和轟少爺目前已經不存在婚姻關系了。”

“是的。”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眼前的人拿着酒杯,明顯是找準了轟焦凍離開的時機。他的前夫在的時候,總是把他保護的密不透風——轟焦凍婉拒別人找綠谷出久搭話,而此刻他孤單地站着,确實是羞辱自己的最好時機,“我們是離婚了。”

“恕我直言,綠谷先生可能沒有資……”

“沒有任何一條規定說,不能帶朋友過來吧?”綠谷出久平靜地看他,“我和轟君确實離婚了,可是離婚以後我們也是朋友關系,今天以朋友身份陪他出席,我想這并不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對面似乎是愣了,也許是沒有想到綠谷出久會出聲反駁。他猜到了對面的失語,正好轟焦凍回來,面對那人難看的臉色,他說了句失陪,便與轟焦凍朝另一個方向離開。

“他為難你了嗎?”轟焦凍低聲問他。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離他很近,氣息打在耳廓,酥酥麻麻。這一瞬綠谷出久覺得自己心跳驟然變快,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并把一切歸咎于轟焦凍耳語的突然。

“還好……”他說。

“那是鈴木大小姐的未婚夫。”轟焦凍解釋,“你應該跟着我走的,他沒有說難……”

“我沒事。”綠谷出久打斷他。

他明白對方敢直接上來刁難他的理由,他與名流打的交道實在太少,別人對他的了解渠道,僅限于一張寫着結婚新聞的小報、他們表情拘謹的結婚照,和逐漸變質的口耳相傳。也許在其他人眼裏,他從來都是一個唯唯諾諾、攀附轟焦凍的形象,在這段關系中沒有發言權,也沒有地位,僅僅是附庸而已。而附庸是不會還嘴的,因為附庸離開了轟焦凍就什麽都不是,怎麽會反駁呢?

他和轟焦凍走着,所有人自動給他們讓出道來,帶着猜測、探究的眼神。這些眼神如劍一般鋒利,像是要把人刺穿。

綠谷出久突然有些迷茫,在這段關系中,他似乎一直是被過度保護的那一方,轟焦凍像一塊巨大的屏障,把他遮擋得嚴嚴實實,不讓他被傷害,也沒有讓他接觸到可能會傷害到他的人或事。

他看不到的傷害有很多,對抗也有很多,在之前契約關系的兩年裏,每當他想詢問這些事情時,關于安德瓦的态度,關于流言蜚語,他名義上的結婚對象總會用一句沒事,把一切輕飄飄帶過。

而沒事的意思又是什麽,沒事的背後又包含着多少的壓力呢?

他無從得知。

綠谷出久猛然領悟,也許在這場契約中,轟焦凍從來都背負了更多的壓力,而自己……恐怕只是一場虛假婚姻的既得利益者。事情本不應該這樣的,他想。他的手心發涼。

他剛要說話,在這一瞬間,卻看見了會場門口出現的熟人。

安德瓦可怖的、鷹隼般的眼睛逡巡過人群,最後定格在了他臉上。

氣氛冰冷。

綠谷出久在這一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從安德瓦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或許說他理解到了很多情緒。他猛得覺察到,其實自己一直是能夠理解安德瓦的,在巨鱷之前,安德瓦首先是一個父親,誰不想自己的孩子能擁有一段更慎重的感情,而不是因為賭氣……而與一個完全不愛的男人結婚呢。

周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着安德瓦的反應,明明安德瓦此刻一言不發,而綠谷出久卻從這一秒開始覺得內疚和痛苦,兩種情緒包圍了他。他為自己做了什麽而痛苦,也為自己什麽都沒做而痛苦。

轟焦凍握住了他的手。

他怔怔地轉頭,在人群的注視下,他看着他。

“別怕。”轟焦凍看着他的眼睛說,似乎看出了他情緒的不穩定。

他緊緊握着他的手,手心的溫度通過相連的皮膚傳過來。

“不要怕。”他重複。

“我覺得……”綠谷出久的大腦很混亂,他甚至不知此刻該如何組織語言,他們正站在城市的江邊,霓虹燈打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綠谷出久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麽從那個宴會廳出來,又是怎麽和轟焦凍來到這裏,也許是轟焦凍拉着他的手,固執地走出人群,又或者是其他。

風吹在臉上,把他本來就不太齊整的頭發吹得蓬起。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他終于說出口,綠谷出久一邊說,一邊捂住自己的臉,擋住了自己此刻的表情。

“綠谷……”轟焦凍似乎急切地想說什麽。

“我似乎一直不太了解你。”沮喪的情緒充盈了他,綠谷出久有些語無倫次,“明明……兩年多的時間都住在一起,可我今天站在那個宴會廳的時候,我才突然發覺,我好像一直沒有去好好了解過你,你幫了我那麽多的忙,而我卻什麽都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種場合,怎麽樣可能會對你更好,好像一直以來我都在承蒙你的保護,但其實我也應該做點什麽,至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垂下頭,江風吹得他袖口舞動。

“不是這樣的。”轟焦凍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我真的幫到你的忙了嗎?”他擡頭。

“你幫到了。”轟焦凍說。

他看着轟焦凍,轟焦凍清秀而溫和。他穿着西裝,每一顆扣子都扣得得體端莊。他想着自己面前的這個人,誰能想到冷峻的外表下,這其實是個如此溫柔的男生呢?轟焦凍叛逆、固執,卻又在某些問題上格外體貼。明明只是一個像是青春期時與父親開的反叛玩笑,明明這個結婚對象實際上沒法給他帶來任何好處,但轟焦凍卻實實在在、在兩年內給了契約人應有的尊重,他似乎每一秒都在考慮他的感受,即便是這一剎那,轟焦凍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注視着他的眼睛,想要安撫他的一切情緒。

而自己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他後悔自己兩年內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明明如此顯眼。如果只是想氣氣安德瓦的話,根本不需要兩年,一個月的婚姻與兩年的婚姻在實質上沒有任何區別,都能達到震懾傳統家族的目的,況且對于父親的轟炸效應來說,一個月閃婚閃離的沖擊明顯比兩年更大。所以轟焦凍雇傭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又是因為什麽、才平白無故、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轟焦凍兩年的幫助呢?

“我沒有。”他搖頭,心情沉重得如墜懸崖,“其實你根本不需要一個兩年的結婚對象。”

“是嗎?”他問。

轟焦凍似乎是愣了。

他看着他。他張了張口,似乎是有話要說,但一個字都沒說出來。轟焦凍伸出手,想要拍他的肩,但綠谷出久後退了一步。

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轟焦凍。

綠谷出久難過地不知說什麽才好。他後悔自己這麽晚才發現這個事實。這算什麽?他幫助了轟焦凍什麽呢?而轟焦凍一直在無償幫助他,這算什麽?

做慈善嗎?

“我今天不該來的。”綠谷出久低聲說。

轟焦凍要伸手攔他,但綠谷出久倉促地轉頭,并沒來得及看到那只伸出的手。好幾年沒有跑那麽快了,自從大學畢業以後,他便沒有再這樣倉皇過。綠谷出久跑了很久才停步,往身後看了看,确定轟焦凍沒有跟上來,他大口喘氣,走了兩步,才發現這是一個公園,手機在不停震動,他想了好久,才選擇把它拿出來,撥號人是他的好友麗日。

他現在實在沒有心情接電話,于是便默默等待電話轉語音信箱。

“小久,是我,你現在還好嗎?我看到了新聞,如果你最近很困擾的話,不如暫且請幾天假,躲避記者,順便好好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吧。我很擔心你,方便的話給我回電話好嗎?”

他蹲下身,看着地上路燈的倒影。

綠谷出久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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