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您好,綠谷先生,太麻煩您了,聽說您是從郊外臨時趕來的。” 平田房産總部的職員向他鞠了一躬,“我們對此感到由衷的抱歉……”

“沒關系。”他說,努力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容,“我們現在直接去看房嗎?”

“啊,是這樣的。”職員耐心地解釋,“因為我們還未拿到公寓的鑰匙,所以可能先要聯系一下這幢公寓的公寓管家才行。雖然不知道轟先生是出了什麽問題,但畢竟他已經交付定金,我們肯定要按照流程去做完這一系列事情……至于是否簽署合同,可能要等他能夠聯系上了……再……”

“我有鑰匙。”綠谷出久說。

“啊,那太好了,不用多跑一趟麻煩公寓管家了。”職員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綠谷先生,我們這就過去?”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原本是忘記還給轟焦凍的鑰匙,此刻卻在他沒有想到的場合派上了用場。房産總部的職員是一個活潑健談的人,一路都在介紹他們公司的基本情況。綠谷出久麻木地點頭,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聽進,或者說聽進了多少,他只是默默地走着。

“其實……我不是故意打探的!”職員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都上過報紙嘛,我也知道轟先生和綠谷先生的情況,聯系不上轟先生的時候……我們也很尴尬,但看到緊急聯系人那邊填寫着綠谷先生,就冒昧地打了電話,沒想到您真的願意花時間過來處理。”

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寓樓樓下,綠谷出久按開電梯。

“并不是那麽嚴重的事情……不用道謝啦。”他說,“轟君可能比較忙,我确實有責任對後續事情進行處理。”

“其實感情很好吧。”職員輕聲說。

“……嗯?”綠谷出久轉頭。

“我是說……雖然報紙上都說你們感情破裂,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們感情很好,要不然也不會分開後,還在緊急聯絡人裏寫上對方的名字……抱歉!是我多話了。”

綠谷出久有些愣神,手裏的鑰匙冰涼,似乎在提醒他。

“已經分開了。”他有些僵硬地轉移話題,“不好意思。”

職員自知失言,默默地跟在後面。

電梯轉瞬就到,綠谷出久站在門前,有種隔世之感。

離上一次來才過了幾天呢?他想,上一次收拾東西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也許今天開始,這間公寓就與他再沒有什麽幹系。門口的地毯上幹幹淨淨,沒有腳印,也沒有家具搬遷的痕跡。綠谷出久努力把自己的思路岔開,随意地詢問問題。

“是帶裝修出售嗎?”他低聲随口問着,一邊慢慢旋轉着鑰匙。

金屬插進門鎖,發出咔噠的響聲。

“轟先生并沒有詳細說明,我們也要等看房以後才知道……”

門打開了。綠谷出久推開門。

“看來是帶裝修的呢。”職員說。

一樣東西都沒動。

綠谷出久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受。他給職員拿了拖鞋,鞋櫃打開時他看見裏面的鞋子都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他的,轟焦凍的,外出用的,家居的。皮鞋運動鞋休閑鞋,每一雙他都熟悉。

職員開始四處走動,拍照給公司做檔案用。

客廳沒變,遙控器放在儲物盒裏,茶幾上放着他之前買的雜志,上個月的那本,封面的那個角是他親手不小心折壞。卧室沒有動,窗簾保持着他走時的半開,床頭櫃的永生花甚至沒有調換方向,他睡過的枕頭,就安靜地躺在原本的位置上。

衣櫃裏是那些他為之惶恐的衣服,全部挂燙得齊齊整整,從禮服到睡衣,分門別類,像是精心歸類過的糖果,一件都沒有少。

洗手間也沒有變,一套的牙刷、杯具,色調一致的毛巾和浴巾,全部放在原來的位置。一個杯子挨着另一個杯子放,好像兩個人親密地靠在一起。

這些你丢了吧。他記得他走之前說。要是你覺得麻煩的話,一會我裝個垃圾袋,走的時候拿出去丢了?

我處理吧。轟焦凍回答他說。

可是沒有處理掉。一樣都沒有處理掉。

他呆坐在沙發上。綠谷出久察覺自己已經很難不去想轟焦凍的事情,不去想他曾經甚至不敢提起的那種可能。但樁樁件件,似乎都在暗示他這些事情的存在,他們兩年的故事是真實的,轟焦凍所做的一切……不管他相信不相信,總會有那一份真實在其中。一個多禮拜前就可以丢掉的一袋廢物,現在依舊原封不動地放置在這個公寓套間——

就像一個塵封的箱子,把所有回憶打包封鎖,藏在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寄希望于從此再也不必介懷。

“綠谷先生,請問所有家具全都不清理嗎?這裏到處都是私人物品。”職員對着衣櫥露出苦惱的表情,“轟先生是不是太忙了,沒來得及把東西清……”

“可以改天再看房子嗎?”他突然說。

“什麽?”職員沒有反應過來。

“抱歉,突然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綠谷出久急促地回答他,“但我實在無法……也沒有權力對這間公寓做出任何決定了。”

“等他親自來處理好嗎?”他放輕聲音:

“我想再在這裏待一會。”

他摩挲着自己手上的鑰匙,坐在沙發上,從上午開始坐起,一直坐到下午。期間他試圖給轟焦凍打過幾個電話,但都沒有打通,就如房産公司的職員所說,轟焦凍的電話一直是關機,沒有人能聯系的上。

起初他試圖在語音信箱裏留一條言,簡單敘述一下房子的情況。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公事公辦,但最後發現做不到。他關閉了留言,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頹然地坐下。

他試着設身處地地去想轟焦凍會做什麽,現在在哪裏,走路或是靜坐,在想什麽。假設是他想要揮別一段過去,他問自己,他是否會在兩年後丢掉轟焦凍的一切雜物,重新開始呢?

他的大腦立刻告訴了他答案,而如今他所見到的一切是相似的,轟焦凍從來都做出了選擇,他只是做出了……和他一樣的選擇。

綠谷出久開始痛恨自己的膽小。

兩年間如此,兩年後也一樣,明明應該多問一句的,他卻沒有;明明應該更主動地去觸摸一些什麽,但他也沒有。母親生病後,他一直自認是個勇敢的人,有能力去接受一切事态,只是這份勇敢,他從未敢用在轟焦凍身上。

轟焦凍為他留出了足夠的尊重與空間,也留下了足夠多的選項,而他卻選擇在那個舒适的空隙裏固步自封。

他從來沒懂過,他現在懂了,時間卻有些晚。

綠谷出久又打了一個電話。

依舊沒人接。他坐在沙發上,雜志封面上的女明星笑語嫣然。

他嘆了一口氣。

綠谷出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着的。在沙發上突如其來的睡眠仿佛隔了一個世紀,他睜開眼睛,看見橙黃色的夕陽從半阖的窗簾灑進來,灑在米色的沙發上。

脖子有些疼,但全身上下覺得溫暖。他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有一條毛毯。視野因為醒轉而有些朦胧,場景在夕陽下模模糊糊,有一瞬間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他一松手,有什麽金屬物品掉在了地板上,叮鈴作響。

他低下頭,看見是公寓的鑰匙,剛才他握着它睡着了。綠谷出久伸手,正要把它撿起來,另一只骨節漂亮的手卻伸了過來,把它撿起。

轟焦凍把鑰匙放在他的手心。

“……”

他有些愣神,眼睛發疼,用手揉開,反而更覺酸痛。

“什麽時候來的?”他呆呆地說。

轟焦凍沒說話。

“我不是……擅闖,房産中介聯系不上你,就找到了我,我上午和他們來看房……”他有些結巴地解釋。綠谷出久不知道對方需不需要自己的解釋,而平白無故出現在前夫家裏的确實是自己,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轟焦凍在看着他,他穿着一件看起來很柔軟的開衫,居家的褲子,腳上踩着一雙拖鞋,就像以前在家裏一樣。在他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打斷了他:“沒事。”

綠谷出久啞然。

“中介看完了嗎。”轟焦凍問。

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讓他走了,對不起。”他說,“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為什麽一直關機?”他低聲問。

“我和他吵架,争執的時候,手機砸在酒櫃上,壞了。”轟焦凍表情平靜,一句話說的輕描淡寫,那個‘他’指代誰不言自明。

“那為什麽不買新的……”

“沒心情。”轟焦凍垂下眼簾,“反正也沒什麽需要聯系的人了。”

綠谷出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在嗓子眼堵了一天的話說出來。

“其實我想問的是……為什麽把公寓賣了?”

沉默。

他的胸口跳動劇烈,但他安靜地等着。

半晌後,轟焦凍擡起眼簾,看他:

“綠谷,我很難再在這裏住下去了。”

“這個公寓,這個房間,或者說別的,什麽都好。很多人勸我丢掉……沒有意義的東西,但我做不到,這就像否定了我自己一樣。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丢掉這些東西,我寧願是房屋中介來替我處理。”

“綠谷,你一直知道答案的,只是你不敢說。”

“對不起。”綠谷出久的手指抖了抖。

“是我一直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他無法預料轟焦凍要說什麽,但卻是真的覺得酸澀,轟焦凍的語調很輕,但卻像睫毛紮進了眼睛裏,讓他想伸手,繼續揉一揉自己痛脹的眼角,“我一直都在承受你的好意,卻沒有想過一直以來你是什麽心情……”

“我有的時候會希望。”轟焦凍打斷他,凝視着他手心的鑰匙。

“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更聰明的人,不要那麽笨嘴笨舌,不要顯得木讷,不要面對你的時候,一句真話都說不出來。聰明人有聰明的做法,笨人只有笨人的方法,如果我足夠聰明,我會在一開始就告訴你,在大學,把你約出來,找一個合适的地方,看着你的眼睛——”

“告訴你我對你是一見鐘情,別的全是借口。安德瓦根本逼不了我,我從小就沒聽過他一句話——我想幫你,想和你住在一起,這些我都該告訴你,可是我做不到。”

“我只能用笨人的方法,自私自利地……想辦法編一個謊言出來,至少在名義上拉你和我在一起。我本來以為這一定行不通,但你答應了我,也許是你太擔心家人的健康。我明明那麽……讨厭來自那個男人的權勢,但實際上我也在做着和他一樣的事。趁人之危的人是我,用權勢來壓迫你的一直是我,把你硬綁在身邊的也是我。”

“這兩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你會在什麽時候知道真相,又會在什麽時候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然後轉頭走掉。”

“然後你真的走掉了,那天在江邊……我并沒有那個權力去拉住你。”

他垂着眼簾。轟焦凍的眼裏全是難過。

“現在你知道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沒有理由再和我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待在一起了。”轟焦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你回去吧,房子你不用管,接下來的事情我都會自己處……”

“你誤會了。”綠谷出久大聲打斷他,“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轟焦凍擡頭看他。

“我喜歡你。”他的心跳得很快,幾乎要躍出來。綠谷出久站起身,夕陽照在茶幾上,明晃晃的一片,也照進轟焦凍的眼睛裏。那雙異色的眼睛此刻正有點驚愕地看着他。

“我喜歡你。”他凝視着他的眼睛,重複這句話,“轟君,我喜歡你。”

“我也是自私的人,明明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最劣選擇,不被你的家人滿意,阻礙你的前程……我有無數機會可以拒絕你,把契約打破,和伯父妥協,放你離開——”

“但我沒有。”

“對不起,我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情好像有點晚,但我确實喜歡你。”他一口氣說出來,“知道你賣房子我非常生氣,看見你一件東西都沒丢我又覺得開心,我懷着私心趕走中介,是心裏懷着點期待,想着你今天會不會來。”

“結果你真的來了。”

他揉了揉眼睛。他走上前。他看着轟焦凍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異色的眼眸像傳世的珍貴寶石。他看着他,最後他牢牢地抱住他。

這個擁抱很緊,他的前夫不知所措的神情映在了他的瞳孔裏。好像枝桠上

“看來我的運氣還蠻好的。”

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在轟焦凍耳邊說。

“非常抱歉……”他有些腼腆地說,“我想先詢問一下,離婚後重新辦理結婚手續的話,需要額外攜帶什麽材料嗎?”

“沒有什麽特殊的。”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很忙,回答他的時候,連頭都來不及擡起來,“就之前登記的那些材料,再加上你們的離婚證就好。”

“那太好了。”綠谷出久松了一口氣,把手上的文件袋往前推,“我們都帶齊了。”

工作人員應着,把文件袋打開,裏面是整整齊齊的身份證件,材料,公證,以及兩本離婚證。她随意地瞄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這一眼讓她震驚得差點把文件袋掉在地上。

工作人員終于把一直埋在文件裏的腦袋擡起,眼前的男生實在有些面熟,墨綠色蓬松的頭發,有些局促的神色,雙手更是緊張得不知道往哪裏擺;他的身邊站着一個更為眼熟的、長相出色的男人,有着紅白相間的頭發和高挑的身型。

工作人員露出職業的溫和笑容,腦子裏浮現的卻是無數篇八卦小報的內容,上一次看關于他們的報道是什麽時候來着……?好像就在不久前,是安德瓦發布的轟少爺疑似與鈴木財團二小姐聯姻的消息,那篇報道後來怎麽樣了?好像是……不了了之?

她努力按住自己心裏的八卦情緒。“好巧啊……”她盡力使自己顯得波瀾不驚,“上次的手續好像也是我給你們辦的呢。”

“是嗎。”墨綠發露出驚喜的表情,“那真的是很巧了。”

“文件都沒有問題。”她指了指隔壁,“你們可以去拍照了。”

“好。”綠谷出久禮貌地道了謝,站起身。

“等……等一下!”背後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

綠谷出久和轟焦凍愣了愣,但還是轉過了頭。他的手裏拿着拍照的排隊號,聽到工作人員的叫喊,頓時有些緊張。

“請問是手續還有什麽問題嗎?”他擔憂地問。

“不是不是,手續沒問題。”工作人員連連擺手,“抱歉……我只是有點好奇,所以想冒昧地詢問一句……”

“請問……是舊情複燃了嗎?”她環視四周,壓低聲音。

這下輪到兩個人徹底愣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後,綠谷出久抓了抓自己的腦袋。

“我想……”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能是……二見鐘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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