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癡嗔一阕亂紅塵(一)
? 這或許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無關前世今生,卻關乎到了一切人的命運,也牽扯到了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夢兒,小心。”溫雅的男子從木屋中扶出妻子來,妻子撫摸着微隆的小腹,神色寵溺而幸福。
“這南疆之地多毒物,你要多加小心。”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如是叮囑,盡管已經在周圍放上了一些艾蒿。
“知道了知道了。你在田裏才更應該多小心才是。快去吧。”夢兒在丈夫的衣襟上挂上了幾根艾蒿,笑着佯推丈夫催促他,他只得無奈地走到田裏耕作,揮舞農具的動作略顯笨拙。看在夢兒眼裏,激起了溢滿甜蜜的笑意。
自小算是“錦衣玉食”的他為了妻兒,必須要習慣這樣單調辛勞的農家生活。盡管清苦,卻幸福。這種幸福,是根本無法在原來那個家族裏所能感受到的。這樣過一輩子,就算再苦、再累,他也願意。
母親本是天底下最大的風月場——生香樓的一名普通藝妓,只是那個風流成性的父親一夜春風而誕下的而已,不過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畢竟白家可是江湖名門呢!——遂将母親納為妾。母親入了那個家族的第三個月便因受排擠而自盡,留他一人無牽無挂地獨活于世間。
其實,他一點也不相信母親是自盡的,甚至是覺得自己已經明了了母親身死的真相——因為他剛從外面回來時,便看到了那個忠于父親正妻的家臣王七從母親的房間裏鬼鬼祟祟地出來。等他匆忙跑進去時,母親已經終結在三尺白绫上。
他是父親的第三個兒子,大哥白玉琴是庶出,早逝;二哥白玉棋不僅是嫡出,更是未來的家主;而他在這個家族,沒有絲毫地位可言,只是多次險險躲過了王七的暗殺,也默不作聲——說出來也沒用,父親也不會信,倒落得正室與王七的一頓明嘲暗諷,說不定還會被父親以胡說八道、心思陰暗、心術不正等等莫須有的胡亂罪名,殺了他以“正”家法,遂了那些人的意。
而且最令他痛恨白家的便是,因為母親的身份,就連那些家臣的孩子,都從不把他放在眼裏過!
“喲,白玉書,你……”一個家臣的孩子在街頭上看見他,身為家臣之子,身後竟然也跟着兩三個家奴,而他這個公子,卻獨身外出。
“注意你的身份!”
“是,三公子。”那個少年懶懶地行了個沒有一點恭敬意思的禮,末了還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而他身後盡管出身卑微,可他到底也是個公子。可是在那個家族,他就是這樣造人排擠、教人輕視。
但是他一定要活下來,母親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他要連帶着母親的那雙眼,看透這個以江湖名門自居的白家!
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直到白玉棋——他的二哥開始執事。而他最終到底還是那個沒有地位的“三公子”罷了。
“那些家奴不過是死士,就送去吧!不能虧了那把浮寒!”
“是。”家臣王七将一排家奴如同驅牲口一樣地驅趕走向供奉那把劍的祭壇。
Advertisement
“二哥!劍再怎麽靈性也只是死物,你怎麽能用活生生的人來祭劍!這天地不容啊!”
“那些人的命算什麽?這些人生在白家就是要為我們死的!若虧了浮寒劍才是大事!你懂什麽!別管他,王七,快把這些人送去!別讓浮寒等太久,小心浮寒自己出鞘血飼!”白玉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催促王七快點行動。
“是,少主。”王七恭敬道,特意加重了“少主”兩個字,輕蔑與譏笑地斜眼看了白玉書一眼,冷哼一聲。招了招手,讓手下推搡着家奴們一步一步走向痛苦最終死亡。
“二哥!你這麽做,着實不仁啊!”父親在世時也曾血祭浮寒,他也曾加以勸阻,可他最後遭來的,卻只是一頓毒打。如今他還是妄想改變一下這種局面。
“閉嘴!本少主用不着你來教訓!白玉書,你倒是越來越放肆了啊!李九,把他給我關進柴房,三天三夜之內,不許放他出來!”白玉棋說話時,似乎也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本少主”三個字。
就這樣,他因頂撞二哥而被關入了柴房,在柴房裏,他遇到了同樣被關進來的一個女子——她是被送去祭劍的一個家奴的女兒,因為阻止王七而被亂棍打了一頓,被關到了這裏。
剛剛他就是聽見那些家臣将這件事如同笑料一般談笑,他才知道那些家奴要被祭劍,于是就有了後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世間就是有諸多巧合。
所有的巧合聚到一起,便草率而堅決地定了最終的結果。
“你也是被那些人關進來的嗎?三公子?”她居然稱呼他為三公子。他的心跳得快起來,終于有人,願意尊重他了麽?!終于有人願意正視他的尊嚴了麽?!他內心狂喜。
“是啊,被白少主關進來的。”他冷靜下來,苦笑,也學着加重了“少主”二字,唇齒間盡是不齒,“我阻止他用家奴祭劍,結果就這樣被關進來了。這麽多年了,除了等着獻祭,我從來沒看到過那把劍有過什麽用途!”
“都是些虛僞的信仰呢。”
女子蒼白地笑道,無力地窩在柴火旁,裹緊了沾着血跡的薄薄的一層粗布衣衫,便沉沉睡去。他見她是女子,夜深寒重,便将外套脫下,蓋在她身上。
女子雙睫輕顫。
她就是夢兒。這場邂逅并不旖旎美好,可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們便是彼此唯一能夠真心相待的人,也是唯一能夠從對方身上得到尊嚴的人!
後來他們相愛了。事情的結局就是這麽簡單。飽受歧視的他帶着夢兒逃離家族,輾轉向西,由于出身低微不能修習武學,于是他帶着愛人一路躲避家族的追殺,最終來到了這南疆之地,落了腳,簡單地成了親,過起了樸素的農家生活,日子平淡如水。而這種平淡在他們眼中,就是安穩,就是幸福。
日暮西山,一天的勞作之後,夢兒拿着手巾為丈夫擦去汗水。此時夕陽正好,拉長了二人的影子。那畫面真的很美好,讓人不忍破碎,讓人就真的相信了歲月靜好人間如畫。南疆的花開了一次又一次,襯着花間人更加的安寧。
只怕是,世間好景不長。
幸福的花在江湖之中,總是開得很短暫。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江湖之中轉眼就會凋零,那般驚豔只會在冷漠風雨中孤獨地開放,甚至等不到盛放的時刻來臨的那一天。
幾個月之後,恰逢谷雨時節。他們的女兒出生了。而夢兒卻因為體弱而去世了,最後只來得及看到女兒一眼。他一手抱着妻子漸漸冰冷的身體,一手抱着還在哭泣的女兒,閉上眼,絕望、痛苦與未散去的喜悅夾雜在一起蔓延心底。
那一年的谷雨時節,下着雨。
如誰的淚。
這個不幸的女孩在潮濕溫熱的南疆之地,堅強地活了下來,一天一天地長大。因為她出生在谷雨時節,所以她名為谷雨。
于是生活更加苦澀。他背着放在竹簍中的女兒,年幼之時喂給她一些米漿、藥湯或者獸奶之類維持生命,直到她到了能進食的年紀。
三年後的一個雪夜,九玄宮的使者鹫上門造訪,說白谷雨身有絕佳靈骨,有意收她入九玄宮修習,若是成就優異,還能夠成為聖女——下一任九玄宮宮主。
他拒絕了。他不想讓女兒被牽扯入江湖——那個冷酷殘忍的地方。因為他看夠了那些泯滅的人性,看夠了江湖之中的虛僞與自私,他又怎麽能讓自己的女兒堕落成那樣只會殺戮與布局的江湖之人!
況且九玄宮霸據南疆多年,背景是何他尚且不知,更何況這鹫,說的又究竟是真是假?他更無從得知。作為一個父親,他是絕對不會讓女兒身涉險境。
“好吧。不過,白先生,如果你有一天想通了的話,盡可以來九玄宮找鹫。鹫随時等候先生。”使者鹫隐入黑夜,在迷亂雪花間消失不見,白玉書關上門,将因寒冷而縮成一團的女兒抱在懷裏。
“谷雨……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能不涉足那些恩恩怨怨啊……”
可是他又忘了,他身上到底流着白家的血脈,跟那個地方,永遠也無法撇清關系,永遠也無法全身而退!就因為,他生來如此!
多麽可笑!就是因為錯生江湖間!
錯生!錯生!一切都是因為錯生!
——可是,若不錯生,如今又是怎般模樣?是更加颠沛流離,還是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
命運無人知曉。所以只有把握住眼前,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讓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遠離危險。
若是心中有執念,怕是誰都會選擇如此做的!
而那一天,終于是來臨。他的女兒,也終于沒有逃過涉身江湖的命運。因為她畢竟,也算是生在江湖啊!既然生在江湖,該面對的,無論再怎麽逃避與無視,最後還是要面對這一切。
這一切,不管多不堪多惡毒,最終都要來到的。
不管你想或是不想,不管你準備好了或是沒有準備,最終都會來到你面前,其中變故更是會将一切盡數打亂,不容得一分質疑。
“白家那些公子小姐都嬌貴着呢!只有這個賤種,就只有為白家獻身的命運!這個小賤種能接觸到浮寒劍,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無恥!”白玉書護着身後的女兒,他緊盯着人群中的缺口,終于看準一個地方微微松動,迅速抱起女兒沖了出去,用并不健壯的肩膀撞開那些白家家奴。
“讓他跑了!追!留幾個人把這裏燒了,然後在這守着!”
白玉書抱着白谷雨,不時回頭查看追來的人,一路磕磕絆絆,就算再累再傷,也不能停!絕對,絕對不能把女兒交給他們!
這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
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他已經躲了那麽多年!結果還是逃不掉!他們還是找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