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歌其一
雪無霁道:“……你快睡。”
陸宸燃帶笑地閉上眼睛,呼吸慢慢平穩下來。
雪無霁用靈力熄了燭火。
他看着黑暗中少年的面容,飛天閣頂樓風吹的樂聲輕柔灑落。
片刻後,雪無霁也閉上了眼睛。
雪無霁在夢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魔界。
冥想時,很容易來到自己的記憶之中,所以他并沒有感到奇怪。
這一次不是無名雪原,他依舊是以靈體的狀态漂浮在上空,腳下是一座宮殿。
宮殿建築很有魔界的特色,用料極盡奢華,但這真金白銀、玉石珍寶地堆砌下來,非但不亮麗,還鬼氣森森的。
魔界這樣的建築太多,幾乎個個領主都有一座這樣的宮殿。雪無霁記不清這是哪一座了。
這個時間,似乎是他剛剛從淩霄堕落到魔界的時候。
他所處的這個位置是大殿的前殿。殿裏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厮殺,燈倒了好幾座,只有殿前入口的一盞燈還在殘喘茍活地亮着。
一道腥紅的長毯從殿中穿過,直鋪向黑暗深處。
目力所及處,牆上、石磚地面上、甚至大殿穹頂上……都飛濺着血肉和肢體殘渣,屍體靜靜地倒了一地。魔族的血有些不同于人,紅色、玫瑰色、綠色、藍色的血毫無章法地飛濺着,詭豔非常。
讓雪無霁聯想到了那些異族畫師特殊的顏料,便是這樣濃墨重彩。
接着,他看到“自己”從入口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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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無霁知曉自己初入魔界的一兩年狀态可稱瘋魔,但此刻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那走進來的青年,他還是忍不住一蹙眉。
青年的銀發有些許淩亂,連帶穿的衣裳都因打鬥而歪斜不正,上面沾滿了層層血跡。血跡濺在臉上,一時和眼尾的朱砂、脖頸的魔印分辨不出。
高階的魔族多半是紅色血液,他獵殺的都是高階的魔。和他一樣的同類。
他膚色白得幾乎透明,紅眸空洞得驚人,如同兩團被凍結的火焰,陰鸷裏又有什麽讓人心驚的東西在燃燒。
淩霄的雪無霁,是決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狼狽的境地的。他使劍的時候,連寬寬的袖擺都不會染到一絲塵埃。
然而現在那把不知寒被他握在手裏,劍鞘背在身後,從頭到尾都沾着血。
劍柄垂着一串銀色渾圓的珠子,足有三四十顆,幾乎要垂到地上。
——魔族的魔丹脫體之後,就是這個模樣。他殺了魔物,剖出魔丹,滿手血腥。
如果不是長了一樣的面孔,雪無霁根本認不出這是自己。
他看着這個自己走過了浸滿了鮮血的長毯,黑靴踩上去發出黏稠濕潤的踐踏聲,猶如踩進肮髒的泥沼。
他一路走着,不在意腳下猙獰扭曲的斷肢,不在意屍體頭顱上凝固怨憎的眼神。
像一具傀儡。
忽然,雪無霁的神色發生了變化。他輕輕地蹙起了眉,停下腳步。
他聽到了歌聲。
有少年的歌聲,從甬道濃重的黑暗裏傳來,在整個殿裏蕩漾開來,回音空靈悠遠。這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嗓子,愉快又純粹,與這大殿極不相稱。
怎麽想,這樣的歌聲都應該出現在那些生機勃勃、寧靜祥和的場所,而不該是在這堆滿了死屍、剛剛被血洗後的魔界宮殿裏。
雪無霁側耳停了一會兒,循着歌聲繼續往前走。
歌聲是從正殿傳來的。
正殿離地兩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高臺,上頭鑲嵌着原本這裏的領主的寶座。歌聲正悠悠地從寶座上飄下來。
雪無霁擡頭望去,看見了一個黑衣少年的側影。
寶座原本就已很高,但那少年尤嫌不夠,坐在了椅背上。他紮着馬尾,長長的頭發在腦後俏皮地甩動。
有那樣聲音的少年,确實也有一副漂亮的皮相。他面容上一派純真的笑意,唱着歌,仿佛自己坐的地方是什麽賞景亭一般。
但他手裏,把玩的卻是一只焦黑的魔族頭顱,當個皮球似的抛上抛下。他看這只頭顱的眼神,也是在看一個皮球才會有的眼神。
寶座上癱坐着的無頭屍體,應當就是寶座原本的主人了。
半空中的雪無霁,終于想起來這段記憶是什麽時候了。他剛剛入魔界沒到一年,半年前撿到了這個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的魔族少年。他教他法術,他叫他先生。
這是少年第一次與他協力做的清剿,誅殺的是一個乙等的領主。
看樣子這少年做的非常好。這殿中主人雪無霁本想自己解決的,但這魔族少年卻早已割下了他的頭,踩在了他的寶座上。
魔族按照實力大致可按照甲乙丙往下劃分,乙等魔族殿中的守衛絕非好對付的東西。
“君燭,你在唱什麽。”
歌聲戛然而止,那名為君燭的少年才發覺雪無霁來了,抛了頭骨從寶座上一躍而下,笑容更盛:“先生,您來了。我随便唱唱,坐在這裏太無聊了。”
雪無霁掃了眼他的手。君燭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把這個頭顱完全烤成了一塊焦骨,因此他的手上幹幹淨淨的。
薄削而蒼白,如玉硺。
但是這殿中的魔族守衛連同領主,都是他以一己之力殺的。
“先生,”君燭攤開手,變戲法似的露出掌心一顆銀紅色的魔丹,笑道,“這是給您的。”
他比雪無霁矮上一點兒,因此微微仰頭看着他,鮮紅的眼睛裏仿佛寫了幾個字:先生快誇誇我。
少年的膚色是魔族特有的蒼白,更襯得眸子如血。可他遠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樣無害。
雪無霁沒有接,擡眸輕聲道:“你在唱什麽。”
這問答已經近于偏執,雪無霁毫無起伏的冰冷語調讓它變得像質問一般。
但少年還是不卑不亢,從容地答道:“是《涉江采芙蓉》。”
“再唱給我聽。”
雪無霁輕輕一躍到了寶座前,想要把屍體丢下去,君燭卻道:“您等等。讓我來。”
他也到了雪無霁身側,單手拎起了屍體。下一刻,屍體驟然迸出熾熱的黑色火焰,君燭松開手,屍體就從高臺上轟然墜地,碎成了一堆齑粉。
半空中的雪無霁看着那堆殘灰,心想,君燭這手把戲無論看多少次他都會覺得奇妙。少年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不知是哪一種魔族的血統。
他仿佛與火焰伴生。
君燭回頭望了眼寶座,上頭有零星的血跡。他似乎是不太滿意,皺起了眉,但雪無霁已經坐了上去。
“……我來為您唱。”君燭似乎有些無奈,表情卻是笑着的。
雪無霁沒有指示他坐在哪裏,君燭就在寶座前坐下了。他雙腿垂在高臺上晃着,微笑着唱道: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首詩本就不長,君燭反複唱了好幾遍“所思在遠道”、“長路漫浩浩”,歌聲在殿中回蕩。雪無霁又發覺一件事,他的記憶裏是沒有這個細節的。
因為他這個時候已經睡着了。
君燭回頭看了眼雪無霁,寶座對于雪無霁來說實在是過于寬大了,他窩在裏面,大半個身子都籠罩在陰影裏。雪無霁斜倚在寶座上,一只手肘支着扶手,手撐着臉,眼睛已經閉上了,呼吸很輕,也很均勻。
魔族冰冷的寶座,無端被他躺出了一股美人榻的味道。他臉上有光也有陰影,銀白色的睫毛垂下來,尖兒上一點染着燭火的暖光。
君燭的聲音輕了下來,他似乎湊近了一點雪無霁的臉頰。然而良久良久,又離開了。
雪無霁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所思在遠道”,君燭唱的時候,心裏在想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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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燃燃的小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