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02)

那腔調不甚正經,令許曌臉上一熱,局促地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她與他同窗已有半年,然而交集寥寥,其實算不上熟人。

他是高二開學才轉入浮遠一中的。

聽人說,是家裏給學校捐了一座塑膠體育場,所以直接免考進來,一入校就分進許曌所在的火箭班。

許曌還記得,他到班裏來的第一天,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

一米八幾的個子,饒是站姿松散,也依舊鶴立雞群。似乎怕冷,大熱天裏敞懷套着件一中校服。校服松垮肥大,沒見過別人穿得像他這樣好看,雙肩平闊,硬是把耷拉的衣肩撐出方正的棱角來。

他兩手随意撐着講臺,不開口,散淡眼神卻先把下面學生一一掃了個遍。居高臨下地,漫不經心地,似比一旁的老師更像這講臺的主人。

就那麽一瞬,被他目光掃到的女生們已經按捺不住,紛紛交頭接耳,直誇他長得好看。

許曌沒出聲,可她也覺得,這人是真好看啊……

臉小,眉弓與下颌的輪廓卻極硬朗,帶着這個年紀的大男孩少有的成熟感。

皮膚白,又絕不是女孩子那種水嫩嬌軟的白,而是一種更冷、更硬、瓷釉一樣的,男人的白。

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張口時露半顆尖利虎牙。探出舌尖兒舔牙尖兒的樣子,有點兒壞,有點兒邪,還有點兒勾人。

更勾人的,是他落落拓拓滿不在乎的姿态。

目光把整間教室的人巡視完了,他轉身,一手插進褲袋,一手捏了個短短的粉筆頭,在黑板上慢條斯理寫下兩個字:

高揚。

他一副懶散做派,字卻極有勁道,一筆一劃皆如刀戟斫痕,将“高揚”二字寫出幾分刀光劍影的氣勢來。

許曌一眼就記住,只覺得人如其名。

寫完了,他信手把粉筆頭一丢,轉回身卻頓住,未言先笑,“喂,同學們先控制一下自己,別看我臉,看字。”

那笑裏帶幾分無惡意的戲谑,像大人逗弄小孩子。

老師在一旁,露出點兒詫異的神色,大概是驚訝于他的游刃有餘。

不少女生紅了臉,竊笑着,刷刷移開目光。

講臺上,松松垮垮的人指指顏筋柳骨的字,這才說:“我名字,大家記住了,以後多關照。”

然後,就完了。

教室裏靜了片刻。

響起參差不齊的掌聲。

從講臺上下來時,他慢吞吞經過許曌的桌邊。

她記得,他身上有清冽的松木香氣,還有一點淡淡的煙草味兒。

因為個子太高,分到他們班後,他一直坐最後一排,和許曌離得極遠。

雖是轉校生,可他身邊很快就簇擁了一大批人。平時與他來往的,要麽是富家纨绔,要麽是校花班花,總之都是風雲人物,男帥女靓,惹眼得很。

學校裏禁煙禁酒禁手機,可在他這裏百無禁忌,抽煙喝酒打電話,從來光明正大,見到老師避也不避,有時還向老師遞煙借火兒。

浮遠一中的學生大多住宿,可他走讀。一個中學生,上下學開一輛奧迪SQ7,上百萬的大型SUV,油門一轟,要多拉風有多拉風。

這些都讓學生們議論紛紛,不過火箭班裏全是尖子生,大家最關注的還是他的成績。

可他來後第一次月考,就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見過差的,沒見過那麽差的——六門考試,五門都只有十幾分,想來是只蒙對了幾道選擇題。唯一過了及格線的英語也只有九十幾,和火箭班的平均分差一大截。

不過後來,許曌偶然聽到他用英文和人打電話。

她聽不出所謂牛津腔,可也聽得出他口語流利,抑揚頓挫起伏流暢,比她的聾啞英語強了不知多少倍。

還有一回,聽見他用另一門外語打電話。

他聲線本來就低醇悅耳,那門外語中彈舌音又多,講起來尾音輕顫,像琴弦撥動後好聽的餘韻,勾得人心尖兒也跟着顫。

她分不清那是什麽語種,後來聽人說起,才知道他還會西班牙語。

這樣神秘的一個人,大家不由猜測他的經歷。

看那高大挺拔的身架,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不少人以為他是體育生。

可後來大家發現,他一點兒也不好動,從不出早操課間操,連體育課也不去上。

別的男生在操場上揮汗如雨,他一人躲在樹蔭下,嘴裏叼一根青草,漫不經心地看着。遇上足球賽會看得認真些,然而時不時扯着嘴角冷笑,一股子看不上眼的不屑勁兒。

他來了半年多,班上對他的議論就沒停過。都說他家裏有錢,長得又帥,個子那麽高,聲音還好聽——雖說成績差,可有這樣的家世皮相,還在意什麽成績呢?

議論來議論去,也只挑出他一個錯處——就是他這人幹什麽都是慢吞吞的,永遠一副沒睡醒的勁頭兒。

可就這一個錯處,漸漸的也被美化了。

女生們說,他的慢與別人不同。別人慢是遲鈍呆滞,他慢是胸有成竹,所以從容不迫;別人慢是虛軟無力,他慢是蓄勢待發,所以不徐不疾。

這些話題,許曌只是聽聽,從不參與。也不是沒悄悄注意過他,只是深知自己相貌平平又內向拘謹,與他幾乎判若雲泥,全無交集的可能。

只有那麽一次——

她去小賣部買筆記本,挑好了才發現沒帶錢,正抱歉向老板說不要了,一只手忽從她肩側探過來。

那手大而修長,骨節分明,隐隐含着力道。指間夾一張粉紅色鈔票,向櫃臺上一撂,懶散開腔:“來包煙,老牌子。”頓了頓,低頭瞥她一眼,又說,“和她的一塊兒算。”

那聲音幾乎是從她頭頂響起來的。

她吓得一震,忙轉身去看,卻又立刻僵住。

高揚校服裏套一件棉麻襯衫,衣扣只系兩三顆,露出大片暗白色胸膛。離得太近,只消斜眼一瞟,就能瞥見內裏一抹深粉。

她臉上頓時發熱,只覺自己在占人便宜。怦然心跳中忙又低頭,只敢盯住他一塵不染的白色球鞋。

頭頂又一聲短促哂笑,“嘿,往哪兒看呢?我在你上邊兒。”

高揚一笑,小賣部老板也跟着笑,嘿嘿兩聲,意味深長。

許曌臉上更熱,卻不得不擡頭看他。

恰他一雙桃花眼也俯瞰下來,裏頭暗光浮蕩,看人時不甚專注——倒不像目中無人,而是天生疏懶,仿佛世上一切皆是可有可無;又似歷盡千帆,諸事看淡,再無人無事值得他篤意凝神。

這實在不像少年人的眼。

許曌在他眼波裏微微晃神,忽聽他問:“是一個班的吧?”

“啊?”她微頓一下,藏起心底一陣淡淡失望,期期艾艾說,“哦,是,是一個班的。”

他心不在焉又問:“別的還要麽?也一塊兒算。”

她忙拒絕:“不用,不要了!呃,那個筆記本也不用……”

結結巴巴地還沒說完,老板已将高揚的煙和零錢扔在櫃臺上。她下意識瞥去一眼,見淡金色煙盒上寫着兩個大字——玉溪。

高揚把煙拿在手裏,順口道一聲“謝了”。玉溪不便宜,只找回來幾個鋼镚兒,他看也不看,一把抓了塞進褲兜裏。眼神掃到她剛挑的筆記本,随手遞過去,“發什麽呆呢?拿着呀。”

她不想要別人東西,正想婉拒,他又哼笑,“怎麽,連句謝謝也不說啊?”

“呃,謝謝。”她忙說了,又覺不對,再想拒絕,本子已經被塞進手心裏。

許曌:“……”

那時候,他轉來浮遠一中不過兩三個月,卻似乎和所有人都熟識了。就連人到中年的小賣部老板也極熟稔地打趣他:“小老弟不學好啊,又撩小姑娘玩兒。”

許曌臉上簡直要燒起來了。

高揚舔着虎牙尖兒,笑得痞氣,“別瞎說啊,這我同學,純潔的同窗友誼。”說着便虛攬住她肩膀,低頭問,“小同學,你說是不是?”

短暫又漫長的一個瞬間。

淡淡的煙草氣息,年輕人身上幹淨陽光的氣息,還有雄性特有的荷爾蒙氣息,将她整個兒地包圍了。

其實他的手不過虛攏在那裏,碰都沒碰到她。可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時連呼吸都屏住,只聽到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

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格外荒唐,居然是今天沒有洗頭,離得這樣近,不知他會不會看出來……

終于意識到該從他懷裏躲開,她偏頭去看自己肩膀,才發現他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拿開了。

松了一口氣。

又、又恍惚有點兒可恥的失望。

高揚不需要她回答,收回手,打開煙盒抖兩下,一支煙冒出頭。他懶得動手,直接拿嘴叼出來,龇一口白牙向老板揚起下巴,含含混混說:“幫個忙。”

老板會意,笑罵一聲“你小子”,摸出打火機替他點上。

他咬着煙吸一口,懶洋洋留下句“走了”,然後一擺手,揚長而去。

他走得依舊慢吞吞,吊兒郎當拖着長腿,鞋底兒在地上蹭來蹭去。那步态帶幾分纨绔樣兒,像老北京城裏的少爺秧子。

後來,她想把錢還他。可每到下課,他周圍總有打打鬧鬧的男生們簇擁,她不好意思過去。

終于找到機會單獨和他說話,他卻早沒了印象,拿玩味的眼神盯她許久,突然痞氣地笑了,“小同學,想搭讪就直說,用不着這麽委婉。”

她愣住。

他卻低頭,彎腰逼近她三分,促狹哂笑,“想知道我什麽?微信、QQ、電話號碼、還是家庭地址?盡管說出來,有求必應。”

離得太近,甚至能聽到他說話時,胸腔裏輕微的嗡鳴。

許曌一顆心簡直要跳出來,憋紅了臉說不出話,最後咬牙把錢塞進他手裏,沒出息地逃掉了。

再後來,每每看到他,她總會悄悄躲遠一點。

那個筆記本一直沒用過,像個可恥的秘密,偷偷鎖在抽屜裏。本以為那會是他們唯一交集的證明,想不到這樣巧,還會在他家裏偶遇。

然而這樣的巧合,許曌寧可不要。

該拿什麽身份面對他?同學?還是傭人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看得入眼還請點個收藏呀~本章留評繼續送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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