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03)
念及兩人的天淵之別,許曌只覺一陣酸澀。
高揚見她不出聲,轉而問吳美玲:“這就是你女兒?”
吳美玲忙說:“是,是我女兒。這丫頭粗心大意地丢了鑰匙,還得麻煩您聯絡保安給她放行。”讪笑兩聲,又殷勤反問,“小高先生認識她?”
高揚不答,低頭睨着許曌。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孩子漆黑的發頂和一段白皙後頸。也不知她臊個什麽勁兒,他只問了那麽一句話,她耳根就紅透了,連後頸皮膚上都泛起一層淺粉。
忽覺有趣,他低笑着逗她:“喂,好歹是同學,吱個聲兒好不好?別裝不認識,浮遠一中高二三班,坐第二排第七列的那個是你吧?”
他居然記得她位置。
許曌詫異地擡起頭。
高揚挑眉哼笑,“嚯,不容易,舍得正眼看我了。”眯眼思索片刻,又沉吟問,“你……叫什麽曌是吧?姓什麽來着?”
許曌心裏一沉,剛剛那點兒微末的期待霎時便落空。可又覺得奇怪,他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反将她位置記得一清二楚?
她雖然好奇,卻習慣性緘默,什麽也沒問。
吳美玲倒是興奮,搶着回答:“她姓許,言午許,叫許曌,家裏人都叫她阿曌。”
說着便将她往高揚跟前推了推。
她被推得身形一晃,堪堪站穩,暗暗捏緊了拳頭。
家裏人從不叫她阿曌。
父母兄長都是連名帶姓地叫她;寄居在姑姑家的那幾年,更是連名字都沒有,只被稱為“诶”;只有外婆會親昵地喊她阿曌,可是老人家已經走了三年多了。
頭一次聽母親這樣叫她,卻是為了和雇主拉關系。
她苦笑一下,默不作聲。
高揚要笑不笑的,拖着腔調慢慢地重複:“哦……阿曌。”
她再次臉熱,讷讷地又是垂頭。
高揚笑一聲,“行了,別杵這兒當門神了,進來坐。”他長腿邁開,自顧自往客廳走,幾步後又回頭叫她,“過來呀,阿曌。”
一聲“阿曌”叫得許曌臉上紅透,只覺在他家裏每一分鐘都是煎熬,連忙婉拒:“不用了,我回去還有……”
話沒說完,被母親用力推了一把,“人家小高先生請你進去呢,都是同學,別這麽扭扭捏捏的!”
“媽,我……”
母親不耐煩,又推一把,“快進去!”
一萬個不情願,可還是被推推搡搡進了客廳。
她目光在四下裏一掃,不由暗暗咋舌。
父親是裝修工,她跟去工地幫過忙,量尺寸算平方的活兒做多了,對房屋面積很敏感。
高揚這房子獨占一個平層,客廳到餐廳的距離就有十幾米,間隔處立一道多寶格木架,打通了能騎自行車。裏外大概十來個房間,再加陽臺與玄關,粗估之下,總面積将近八百個平方。
比她想象的還有錢。
高揚進來就将身子一歪,軟踏踏癱進沙發裏。他二郎腿一翹,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吳美玲是過來服務的鐘點工,這話自然是對許曌說的。
可她看看自己濕淋淋的衣服,看看一塵不染的真皮沙發,又看看賠笑侍立在一旁的母親,無論如何坐不下去,低聲說“謝謝”,但仍舊罰站似的立在那裏。
高揚也不勉強,見茶幾上一大盤車厘子,紅豔水靈,女孩子最喜歡吃的,随手抓起一個抛給她,“喏,吃這個。”
許曌連忙伸手,怕接不住,動作大了點兒,反浪費了他的好準頭,車厘子骨碌碌掉在地上。
她忙說“對不起”,立刻彎腰去撿,一動,才發現手上還拎着那個大背包;想把包撂下,又看到上面的泥水——那會兒母親警告過,不許把地上弄髒;想着幹脆不撿了,可車厘子是人家好心給的,現在落地越滾越遠,她若不撿,可會讓高揚覺得她不領情、不禮貌?
怕多錯多,極小的一件事也令她手足無措。
她弓腰僵住,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額頭上急出一層汗,臉頰也陣陣發燙,只覺得地上滾動的小果子紅得像火,灼痛她眼睛。
永遠都是這樣。
局促的、尴尬的、丢人現眼的。
“瞧你這上不得臺面的慫樣兒!要麽把果子撿起來,要麽好好站直了!一個姑娘家你撅個大腚杵在那兒,你、你這像什麽樣子!”
吳美玲只覺臉上挂不住,又羞又氣地罵了幾句,猶不解恨,一巴掌扇在她後背上。
“啪”的一聲,格外響亮。
許曌一抖,連忙站直。
吳美玲撿起車厘子,沒好氣地往她手裏一塞,扭頭又向高揚讪笑,“她沒見過什麽世面,就是這麽縮手縮腳的,真是讓您笑話了。”
許曌眼淚湧出來,咬着牙,又硬生生憋回去。
早聽慣了母親的嫌棄責罵,也深知自己确實上不得臺面。可這次是在高揚面前出醜,所以格外難堪。
尤其那幾個粗俗字眼,更叫她臉上火辣辣的,又疼又燙,像被惡狠狠扇了好幾個耳光。
她垂手站在那裏,眸間水汽氤氲,視線越來越模糊。忽覺衣袖被人一扯,擡眼見是高揚,下意識一縮,有些惶然地,“你……”
高揚瞧見她一雙淚眼,倒頓了一下,片刻方說:“跟我過來,有事問你。”
說完不由分說拖住她,徑直往他房間去。
“你……”
許曌紅着臉掙紮兩下,卻被他隔着衣袖攥住手腕。求助似的看向母親,卻見她臉上笑意繃不住,連連擺手,反示意她快些跟上。
心裏一涼,踉踉跄跄被甩進房間裏。
高揚随即跟來,沒關門,高大身影卻堵在門口。
許曌眼神慌亂,“小高先生……”
“先生個屁。”高揚罵粗口也是慢吞吞的,不見愠怒,只有戲谑,“我沒名字?”
許曌抿抿唇,“不是,我是看我媽這麽叫……”
不待她解釋完,他挪步迫近她三分,又問:“還是你不知道我叫什麽?”
“知道……”
“那說話,我叫什麽。”
她突然覺得委屈忍不住,哽咽地喊他:“高揚。”
高揚哼笑一聲,目光往她身上一掃,落在那個大旅行包上。從進門起就見她拎着,似乎很沉,将她半邊肩膀都墜得歪下來。
他伸手去接,不想被她偏身躲開。略一揚眉,他臉上戲谑之色更濃,“什麽寶貝值得護成這樣兒,怕我搶你的?”
“不是……”許曌讪讪的,小聲解釋,“濕了,會把地弄髒。”
原來就為這個。
高揚這次是真笑了,不容她拒絕,一把将包搶過來。信手掂兩下,還真是很有分量,他一個男人提着都嫌沉,難為她那小細爪子拎了這麽久。
這背包拖了太久,手臂早已酸痛不堪,此刻終于撂下,許曌驟覺一陣輕松。
那時她還不知道,眼前這曾以為遙不可及的人,在今後的日子裏,會像扔掉這個背包一樣,将她身上所有的負荷,一樣一樣,全都卸下來。
随手把那包一丢,也不問人願不願意,高揚強行抓住她拎包的那只手。
女孩子眸間盛着水光,驚惶望他一眼,怯怯地往後縮。
他不耐煩地“嘶”一聲,“別動。”
她就真不敢動了。
他又吩咐:“手別攥着,張開。”
“你……”
“叫你張開。”
小拳頭輕顫兩下,五根手指哆哆嗦嗦地張開了。果然見掌心處已勒出一道深深的溝壑,纖細手指發脹發紫,是血脈已經凝滞了。
高揚丢開她的手,意味不明瞥去一眼,從身上摸出支煙點上。
他深吸一口,啞着嗓子說:“坐。”煙霧缭繞裏,看她還是束手束腳,無奈将一把轉椅踢過去,“我叫你坐。”
椅子撞到腿上,有點兒疼。
許曌身子晃一下,把轉椅拖回桌邊,規規矩矩擺正,終于坐好後,才讷讷地說:“……謝謝。”
“謝個屁。”
高揚也拖過一把椅子,兩腿一岔,大喇喇坐在她旁邊。
他點了煙卻沒再吸,夾在修長指間。煙頭火光明滅,煙霧飄然四散,襯得他目光難得的安靜,甚而有些空茫。
許曌悄悄地,向他手中的煙梗瞄了一眼。
還是玉溪。
上回見他買過的。
他是真有話要問她,正醞釀如何開口,忽聽見悶悶的一聲咳嗽。擡眼,捏住香煙問她:“嗆?”
許曌忙不疊地搖頭,“沒事沒事,你只管抽好了,我沒事!”
——然而緊跟着又是兩聲,“咳、咳咳!”
她感冒沒好徹底,被煙氣一刺激,喉嚨癢得厲害。見高揚盯着她看,倒覺自己妨礙他抽煙是多大錯處一樣,極力把咳嗽憋在腔子裏,實在忍不住,發出“吭吭”兩聲悶響。
高揚見狀,突然笑了下。他深吸一口煙,薄唇緊閉着不說話,只朝她勾勾手指。
她遲疑片刻,見他眉頭一皺似是不耐,立即傾身湊過去些許。
然後——
“咳、咳咳!你……咳咳咳!”不想被他迎面噴了一大團煙氣,她呼吸間一時全是濃烈的煙味兒。這下再忍不住,她手捂住胸口,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從腔子裏炸出來。
終于咳夠了,氣喘籲籲地再擡頭,見他手指間幹幹淨淨,已經把煙掐滅了。
“……謝謝。”她低聲地。
“謝個屁。”他拿無奈又好笑的眼神看她,“小同學,你是不是只會說這倆字兒啊?”
她再笨也明白這是玩笑話,可拘謹慣了,竟不知如何把這玩笑開下去。
半晌,方憋出另外兩個字:“……不是。”
高揚是真被氣笑了,也不知這姑娘是真傻還是裝傻。聽她又咳兩聲,自己懶怠起身,只低低吩咐:“去,把窗戶打開。”
許曌忙去了。
冷風夾着雨絲直撲進來,立刻驅散了滿室煙味兒。
她胸臆間一陣舒暢,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叫開窗的用意,心裏偷偷一甜。
折身回來坐好,她下意識又要道謝。想起他剛剛那個玩笑,“謝謝”兩字不好意思再說出口。
正猶豫,他猝然傾身湊過來,低下頭和她面對面地,“不是挺能忍嗎?剛才怎麽不忍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留評繼續送紅包哦~
上兩章有妹子評論,女主性格太弱。目前的确是這樣的,因為這文的初衷就是想寫一個讨好型人格的姑娘被治愈的過程。
讨好型人格和社恐的重合度非常高,具體表現為:不會和人交流,拘謹木讷;無底線容忍他人,沒有自身邊界感;付出型,不懂拒絕,潛意識裏想以付出換取“被需要”的滿足感等等。
這樣的姑娘其實還挺多的,我個人也有一點點,當然不至于像阿曌這種程度,但也深受其害。
寫這個故事,想自愈,也希望有同樣情況的姑娘能得到些許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