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04)
離得太近,他五官在眼前倏然放大,一雙眸子顯得尤其幽深。
許曌心裏一慌,縮着身子往後躲,低聲氣促地,“……對不起。”
高揚嗤笑一聲,“嗯,不錯,總算不跟我道謝,改道歉了。那說說吧,又對不起我什麽了?”
許曌:“……”
他催問:“說啊,哪兒對不起我了?”
從他話裏聽出揶揄的意味,她幾分羞惱,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沒忍住咳嗽,耽誤你抽煙。”
高揚坐回去,扶額,搖頭笑了。
真沒見過這樣的。
他乖張,愛玩兒,尤其出事以後,帶着點兒報複心理,喜歡以欺負人為樂。可這姑娘,她好欺負到,讓他逗一下都會有負罪感。
怎麽就養成了這麽軟的性子呢?
因為那點兒好奇,視線掃在她身上,一改平日的漫不經心,難得認真地打量。見她小小一只縮在椅子裏,面口袋一樣的校服,怎麽看怎麽醜,然而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倒有種人不勝衣的慵弱範兒。
至于五官……
漂亮姑娘見得多了,他有點兒臉盲。和歐美拉美那些高鼻深目熱烈奔放的女孩相比,國內姑娘容貌氣質又偏于清淡文靜,就更讓他記不住模樣。
這會兒想看她的臉,于是舔舔牙尖兒,低聲吩咐:“低頭撿錢呢?擡起來,看我。”
她聽話得讓他想笑,真的立刻把腦袋支棱起來了。
才見一張瓜子臉,生了兩個小痘痘,但勝在膚質白淨細膩,倒也将将能看。細長眉,清水眼,小而挺的鼻子,無功無過,尚可入眼。只是嘴巴上唇略厚,本該算作缺點,可又覺得并不難看,反而有種無辜的鈍感。
同窗半年有餘,以前真沒注意過她,只混個面熟,知道是同班同學。
之所以記得她位置,也是因為從前的職業——那時候常做記憶訓練,人站在球場中央,周圍二十來個隊友不停地跑動,定格後,站着的人閉上眼,向教練指認每個方位分別是誰——他總是成績最好的那個,準确率将近百分之百。
後來入學當起高中生,班上人都是靜坐,他随便掃一眼,各人位置自然而然就刻進心裏,想不記得都難。
對這姑娘恍惚有點兒印象,好像在小賣部裏逗着玩過一次。
不過也可能是別人。
他女生緣好,又自來熟,類似的事多了,實在不能一一記清。
真正記住她這個人,是一個多月前的寒假裏。
臨近年關,他到舊城區去找小耘,不出意外又吃了閉門羹。開着車,他郁悶地在老街亂轉,剛好看到小耘和她手拉手在逛廟會,似乎很親密。
寒假開學後,想找她問問小耘的事,可她躲躲閃閃的,也就一直耽誤下來。
今天恰好她送上門,他本該單刀直入問個清楚,可不知為什麽,倒和她東拉西扯耗了這麽半天。
他忽地想到,和上個女朋友,或者說玩伴,分開已快兩個月了。許是最近太無聊,想找個人解解悶子。
帶着點兒暧昧的惡意,他半眯着眸子打量她,視線漸漸定格,落在那片微豐的粉唇上。圓鈍的唇形,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嘟着嘴,又像是被誰親腫了,總之,有種可憐兮兮的誘惑。
讓人格外想欺負一下。
高揚目光不加掩飾,如實質般落在許曌臉上。
空氣漸漸膠着,她如坐針氈,人在椅子裏不安地挪動兩下,嗫嚅片刻才找到話題主動開口:“你、你不是說有事問我?什麽事啊?”
見她睫毛飛眨、眼神閃爍的模樣,高揚舔着牙尖兒一笑,望着她,不說話。
暧昧氣息一時更濃,許曌紅着臉正想垂頭,他卻弓起腰背彎下脖子,從下往上地盯住她看,“啧,不是說了叫你擡頭看我?地上沒錢,別低頭找了。”
許曌:“……”
避無可避,她一咬唇,只得又把頭擡起來。見他面帶促狹,再開口時終于有了點兒惱意,“你、你到底有什麽事問我?”
“哦……”高揚拖着長音,挑眉笑說,“生氣了。”
“沒、沒生氣。”許曌手指抓着衣擺,攥緊又松開,松開又攥緊,只會幹巴巴地重複,“你要問我什麽?快點兒說好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高揚睨着她問,“怎麽,怕我欺負你啊?”
房門半開着,吸塵器的嗡鳴聲時不時傳來。他朝外一揚下巴,笑說:“你媽還在外邊兒呢,真耍流氓我也不會當着她的面。”
許曌臉上紅透,忙說“沒有”,聲音一低再低,最後已微不可聞,“我、我知道你不會。”
高揚一舔牙尖兒,哼笑,“嚯,這麽信得過我?”
許曌垂着頭,讷讷無話。
其實不是信得過他,是信不過自己。
自卑到了極點,連防人之心都欠奉,只覺自己這樣不堪,哪配被人觊觎?
何況,這人還是高揚。
一念及此,她幾不可見地勾了下唇角,慘淡笑容裏帶幾許自嘲。
高揚見狀,笑容一頓。
今天逗她也夠了,反正月假結束他們還要呆在同一間教室,不急于一時。他終于又仰靠回椅子裏,收了一貫的輕浮腔調,正色問:“認識唐耘麽?”
“唐耘”這名字從他口中沙啞吐出,莫名有些黯然。
許曌一愣,不想他突然問起這樣一個不相幹的人。
當然是認識的。
甚至可以說,唐耘是她唯一的朋友。
前年暑假,母親接到雇主電話,要出去幫人打掃衛生。恰趕上她身體不舒服,于是吩咐許曌替她去。
當時,她母親歪在小客廳的舊沙發上,和哥哥一起吃西瓜。
她哥許峻峰啃着西瓜,一邊看電視,一邊含含混混說:“唔,媽,那你可得讓她小心點兒。一個小丫頭片子到人家裏上門/服務,當心被……嘿嘿嘿。”
話沒說完,最後那兩聲浪笑的意思卻不言自明。
那時許曌才十五歲,正是女孩子最最敏感的年紀。她當即咬住嘴唇,臉上掠過一抹羞憤。
她母親視如不見,挖起一塊西瓜瓤塞進兒子嘴裏,雖是嗔怪口吻,眼裏卻蘊着笑,“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麽呢!那家人我熟得很,就一對老夫妻帶着個外孫女。老兩口都七十多歲了,你嘿嘿嘿個屁!”見兒子不張口,又催促,“最中間那一塊,頂甜的!”
許峻峰這才把西瓜吞了,拿起遙控器換臺,滿不在乎地又說:“誰說七十歲就安全了?沒準兒人老夫聊發少年狂呢。再說了,就算老頭子幹不動,他就沒兒子?萬一兒子回來了呢。”
吳美玲又塞一塊西瓜瓤給他,笑着罵:“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這麽不放心,要不你替她去?”
“別!可別!”許峻峰西瓜都不吃了,從沙發上彈立起來,笑嘻嘻改口,油腔滑調說,“媽我錯了,真錯了!我妹妹什麽人啊,人又機靈膽兒又大,誰有本事搞她啊!我一百個放心,這就讓她去,我親自恭送妹妹出門!”
嘴上胡诹八咧地說着,許峻峰雙手握住許曌肩膀,三兩步将她推出門。
她還記得,那天的日頭極毒辣,刺眼光芒直如針芒一般,紮在人頭皮上、脖子上、手臂上,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刺喇喇的疼。
那天她去的,正是唐耘家。
可巧她和外婆都出門,只她外公唐潤生老先生一個人在。
第一次做鐘點工,許曌赧然又緊張。好在唐老先生慈眉善目,對她又極和氣,讓她心裏放松不少。
活兒幹到一半,忽聽客廳裏一聲悶哼,她忙沖出去看,見老先生手捂住胸口,人已經倒在沙發上。
許曌小事上瞻前顧後,遇到性命攸關的大事,反而異常鎮定。
判斷出老人家是心髒病發作,她首先便想,家裏只她和老先生兩人,若老人家出事,這筆賬可會落到她頭上?
可如果馬上離開……
眼見老人面色越發紫漲,那一瞬的遲疑到底被抛在腦後,她猛一咬牙,迅速找到家裏座機,撥出急救電話。
救護車趕來前,她大着膽子,按照生理課上講的,給老先生做了簡單急救。
後來人搶救成功,醫生直誇她功不可沒,老先生家人趕到醫院後,更是對着她連連道謝。
她極少被人如此誇獎又如此感激,哪怕剛剛救人一命,也只覺受之有愧。連連說“不客氣”的時候,心裏更多的竟然是愧悔——為自己最初那一瞬的小人之心。
她就是那時認識唐耘的。
唐耘生得高挑明豔,身量纖侬合度,那天穿一條正紅色掐腰長裙,跌跌撞撞跑向手術室時裙擺飛揚,如一朵灼灼烈烈的花。
她跑到手術室門口,許曌才見烏發紅裙襯着雪膚花貌,美得和周圍一群普通人簡直有點格格不入。她眉目精致倒是其次,更難得的是通身舒展張揚的氣場。哪怕至親病危她張惶無措,也仍然不失那種落落大方之美,直引得來往行人紛紛向她側目。
許曌見到她,第一眼就莫名親近,大概是自己最最欠缺的東西在她身上卻要滿溢出來,所以想靠近她借一點明朗率性的光。可又覺得自己和這樣的姑娘天生隔着一層障壁,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不敢攀扯。
不想老先生搶救過來後,唐耘主動向她伸出橄榄枝。她想着自己畢竟救過她外公的命,因為這一點底氣,終于鼓起勇氣,和她有了往來。
然而後來……
唐老先生出院後,唐耘陪着她外婆,專程到許曌家裏來致謝。
老太太拿出一萬塊給吳美玲,說是謝謝她教出這樣一個好女兒。
粉紅的一疊鈔票,像是會發光。吳美玲覺得那光芒耀眼,許曌卻只覺得刺目。
她不想要這錢,卻沒有拒絕的權力。
吳美玲假意推脫兩句,卻很快把錢接在手裏。捏一捏那厚度,一邊說着“你們太客氣”,一邊又長籲短嘆:“我們家這情況……”她在殘破的小客廳裏環視一圈,才繼續,“我不說,老太太您也看得見。要不是實在缺錢,我也舍不得我閨女小小年紀去給人當鐘點工。可是,我們再窮也不能志短,這錢真不能拿。再說了,這一滴水也救不了渴死的人,這一萬塊就是我收下了,也不頂什麽用,您還是拿回去吧。”
明是拒絕,暗是嫌少,誰都聽得出來。所以第二天,唐耘又送來兩萬元。
一共三萬塊,摞在一起厚厚一疊,沉甸甸壓在許曌心上。
她母親收了錢之後,唐耘再聯系她,她就開始找借口躲躲閃閃,因為不知道還有什麽臉面對人家。幸而唐耘格外熱情,每到她月假,就锲而不舍地打電話,登門找她玩,甚至專門去她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出來。
時間一長,兩人終于無話不談。
對于這個朋友,許曌看得倒比自己還重要。
因為實在漂亮得惹眼,打唐耘主意的人太多,就連她哥許峻峰偶然見過一面後,也念念不忘地向她問個不停。
再想到高揚平日的輕佻浪蕩,許曌驟生警覺,難得生出勇氣直視他眼睛,蹙着眉頭認真反問:“你問她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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