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

回程,公平起見,換了一批同學去三班車上。阮萌理所當然地回到了自己班級,薛嵩上車後往這邊瞄一眼,阮萌身邊已經坐了人,他直接走過去點點對方的肩:“這是我的位置。”

“噢!”女生馬上讓出來,等薛嵩已經坐進去了才反應過來不太對勁,“诶?可是我先來的哦。”

薛嵩朝她抱歉地聳聳肩:“木已成舟。”

女生只好抓緊時間去找新的位置。

“也太不要臉了。”目擊了全過程的阮萌如此評價道。

薛嵩不置可否,從她手上拿過手機把耳機拔了:“借我用一下。密碼多少?”

“4417”

男生按下密碼解鎖手機,進入微信把自己的添加好友申請通過了,動作非常流暢。阮萌的反應速度顯然也沒跟上,對方都已經把手機還給她了才嗷嗷叫起來:“你幹嗎啦!”

“加我啊。”

“不要臉。”阮萌氣得反複戳開微信關掉微信,一時找不出反擊的方法,最後只好頭一別,轉向車窗外去。

“你看過了吧?明明看見了卻不通過,太過分了啊。”

“你不是說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朋友有什麽好聊的?”

“不想和你做朋友是因為喜歡你。”

“每次說到關鍵問題就知道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一會兒說因為尴尬恐懼症,一會兒說因為自己很困惑,一會兒又說什麽喜歡我,诶?”阮萌突然石化了,“诶——?喜歡我……”

“是啊,”薛嵩被她前面一頓劈頭蓋臉的牢騷弄得哭笑不得,“我喜歡你,雖然你智商着急了點。”

阮萌臉上的表情消失了,過了半晌,換出了有點憂郁的神色:“我應該怎麽回答?”

“‘我也喜歡你’怎麽樣?”

“但是我不喜歡你。我想過這件事。前不久我看了一部電影,愛情喜劇。男主角最後和女主角分開了,他說我不喜歡她,我只是喜歡她這樣女孩喜歡我。那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我了解這種感覺,”阮萌莫名有點哽咽起來,“我也并不是喜歡你,只是喜歡‘學校裏的大衆情人喜歡我’這種橋段。”

薛嵩看着她的眼睛說:“我不信。因為我起初也不信我會喜歡你,人有時候不是那麽了解自己,很多行為都無法解釋。你那麽讨厭自己寝室,卻會用四樓417室做開機密碼,你知道為什麽嗎?”

“你也不喜歡我,薛嵩,你喜歡‘冤家相愛’這種反差。”

阮萌沒有再說下去,沉默了大約三十秒後,她突然拉住了薛嵩的手肘。

[二]

薛嵩垂下眼睑,自己手肘處的衣料被抓得出現了一點褶皺,從阮萌那個方向斜刺進來的陽光像一束琴弦,能夠清晰地看見其中一線一線的通路。接着巴士駛進隧道,視界突然完全暗下來,他在黑暗中轉過頭向阮萌的側臉望,并沒有神情變化,淡然得有點不像阮萌。

阮萌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應該更像剛才那束溫暖午後的陽光,而不是眼下這片黑暗。有哪裏不對勁了。

“我也并不是喜歡你,只是喜歡學校裏的大衆情人喜歡我這種橋段。”

薛嵩一刻也沒有懷疑這句話的殺傷力,就像他一刻也沒有相信過它的真實性那樣堅定。阮萌是個非常倔強、一點不肯吃虧的人,她懂得攻擊對手的軟肋,從最初那句“原來你也就這種程度而已”開始。

會特別介意的原因,大概是心虛吧。

薛嵩把阮萌的手從衣服上拿下來,換自己的手握住。手心貼合在一起互相傳遞着溫度。

“你說得沒錯,我也就這種程度而已。我不擅長的事多得很。我甚至事先考慮過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怎麽辦。如果有人問起來,我可能會說‘阮萌?原來我搞錯了,她喜歡女生’或者‘阮萌的前男友乘飛機撞山了,她還是很懷念他’之類的。”

阮萌重新笑起來,但是她把手從對方手中掙脫出來,執着地再一次揪住他手肘處的校服。

“仔細回憶,和你一起度過的日子真的很快樂,發自內心地快樂,好像無時無刻只要聽到關于你的事就會不由自主笑起來。轉述給其他人聽,他們卻多半不能領悟,經常很詫異‘這有什麽好笑?’。我就知道了,真正好笑的大概是我,抓着你正常的平凡的細節對別人津津樂道的我。在乎的人就會變成這麽滑稽的樣子。

“在你生日前一個月就開始不時提醒自己千萬別忘記那個日子,很苦惱該送什麽給你才顯得不那麽矯情,最後想,啊,就送蛋糕吧,反正你不會拒絕吃的。蛋糕又顯得太随便了,完全和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不相稱,要不要親手做一個蛋糕以示隆重呢?我真的這麽想過,連自己都笑了起來,我可是個男生啊。那麽就買個貴一點好吃的蛋糕表示誠意,又擔心你感到心理負擔,所以給那個月內過生日的另外兩個同班同學都先送了同樣貴的蛋糕,被問起來的話我連說辭都準備好了,‘我就是這麽熱情的人啊!對大家都一樣!怎麽能唯獨忽略你呢?’可是你看我萬事俱備,最後也只不過做了一場轟動炫目的節目的場外觀衆,連蛋糕都沒有成功送出去,因為你吞了蟲子之後一直犯惡心,我猜拿出蛋糕只能自讨沒趣。

“一路狂奔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去幫你買止痛藥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眼裏簡直是超能英雄,好像再跑幾步就會有高科技盔甲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朝我飛過來。但是現實正好相反,會讓人更多次、不間斷體會到失落和失望,顯得更可笑,每次半張着嘴面對失敗的樣子就像傻瓜一樣。”

阮萌聽見他的聲線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原來也許是一個黑洞,後面是另一個廣闊的世界,可貴的是那個世界沒有屏障,一目了然。

溫暖的陽光從厚重的雲層上再度穿出來。

男生停頓了一會兒。近在咫尺的寂靜被遠處嘈雜的環境音襯得格外令人心曠神怡。他長籲一口氣,換了一種不那麽沉重的語氣:“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啊!很奇怪,對吧?大概是因為明天開始會有一陣子見不到你了吧。我竟然覺得暑假挺讨厭的了。”

阮萌沉默良久,終于緩緩開口:“首先,今天還沒結束。其次,你還沒見識到最奇怪的部分。”她平靜中帶點無奈地說下去,“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待會兒下車時偷偷拉緊我的手,提醒我注意腳下,把我像正常人一樣領到班級隊伍裏集合,等老師清點完人數後帶着我攔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好嗎?”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突然看不見了。”

“什麽?”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果然沒反應,不過他還是沒能理解這個事實,“什麽意義上的‘看不見’?”

“各種意義上的看不見。就在剛才我說‘冤家相愛’那幾個字的時候,突然兩眼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想等一等說不定能自己恢複,可是等到現在也沒好。估計不太可能自愈了。”

“怎麽會這樣呢?你眼睛疼嗎?”

“轉眼睛時有點。我現在嚴重懷疑戚可馨或者王瓊中的哪個買了巫毒娃娃給我下咒。否則我怎麽會上次被告白吞了蟲而這次被告白又瞎了?像我這樣的長相,應該是純愛劇女主,不應該是搞笑劇女主,對吧?我的人生路線不應該總是這樣急轉直下的啊!”

阮萌聽見耳側傳來男生的笑聲。

“我算是服了你了,出了這麽嚴重的狀況,你就一點不恐慌嗎?還在搞笑。”

“很嚴重嗎?像我這樣的長相,又被疑似男主的人告白了,我應該有主角光環,不會出什麽大事的。”

“到底有什麽事能阻止你自戀啊?”男生是用笑腔問的。

“應該沒有吧。我可是每天都忍不住親鏡子裏自己的人呢!”

“你要聽真話嗎?你的長相其實比較像女配,不是特別像女主。”

“就算我變成現在這樣,你也不放過任何跟我吵架的機會嗎?”

“所以冤家可以相愛嗎?”

“不能。”

[三]

排除一路拌嘴的細節,薛嵩也算順利完成任務,照阮萌說的把她送到了醫院。途中問過她“為什麽不直接報告班導師當場叫救護車?”,阮萌的回答是“懶得聲張”。薛嵩都快忘了自己當初指責“不出風頭活不下去”的那個人是誰了。一年時光,一個人怎麽變化這麽大?他歪着腦袋想了想,很快決定不想了。

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視神經炎”,據說誘發原因是扁桃體發炎。

阮萌癱坐下去:“肯定是被詛咒了。一般人會因為扁桃體發炎突然瞎掉嗎?”

薛嵩這次倒是贊同地點點頭:“聞所未聞。不過,你确定是突然瞎掉的嗎?考慮到扁桃體發炎的時候你連自己發燒都沒發現。”

醫生擡頭看她一眼,又繼續寫病例:“不會突然出現症狀的,肯定有好幾天視力下降了。經過醫治,恢複的話也是逐漸恢複。”因此,收她住院進行沖擊療法。

通知家長後,就沒薛嵩什麽事了。畢竟是沒辦法用“是班長”之類的鬼話糊弄住的對象。

事後轉告陳峄城,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個人真是得了‘被告白倒黴綜合症’啊!我好想去看她,我們去看她吧。”

“出院時去看吧。”

“不過我更關心的是告白,阮萌什麽反應?”

“阮萌說她前男友死于空難,暫時還不想談戀愛。”

“真的假的?!”

“真的。”

薛嵩看着手機,連眼皮都沒擡一下。自從加了阮萌微信,她就再沒有更新過相冊,該不會是把自己屏蔽了吧?

[四]

由于薛嵩在班委群裏說了阮萌生病的事,副班長和學習委員等幾個女生商量了一下,結伴去探望過阮萌一次。班導師也去看過。于是到出院這天,薛嵩和陳峄城的出現就顯得不那麽突然了。

剛進門時阮萌的媽媽還在,女生指着陳峄城介紹說是死黨,阮萌的媽媽熱情地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就放心地出去給她買零食了。

“所以你現在還能吃零食?雙目失明什麽的難道不是吃多了添加劑造成的?”陳峄城吐槽道。

“你別瞎診斷,根本沒關系。”

“但胖肯定是吃這個造成的。你最近有沒有照過鏡子?”

阮萌沒回答,直接抽出枕頭砸他。

“視力完全恢複了嗎?”薛嵩問。

“還沒有,醫生說視力要恢複到1.0可能需要兩三個月。不過沒關系,據說恢複的視力取決于發病之前的視力。”

“可我記得你以前是近視眼,怎麽可能恢複到1.0?”陳峄城哪壺不開提哪壺。

阮萌瞪了他一眼。男生馬上舉雙手投降:“殺傷力不減。”

“但是我還是擔心你,視力暫時恢複了,以後還會不會出現類似的情況,如果在馬路上突發失明可是很危險的。”薛嵩一臉嚴肅。

阮萌不以為意:“讓我自己來擔心我就夠了。”

“好,那我來擔心點跟我也有關系的,我們倆的事怎麽說?還能恢複到失明之前嗎?”薛嵩剛說了個開場白,陳峄城就識趣地立刻站了起來,揚着拇指指了指門外:“我去找一下洗手間。”

“出門右轉走到盡頭再左轉。”阮萌告訴他。

男生又做了個感謝手勢,一閃就不見了。

“當然可以恢複到失明之前,就看你怎麽想了。我也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夢幻,有時開心有時忐忑有時怦然心動,但我不想跟你交往。”

“為什麽?”

“因為我們才剛一起度過了一年。如果現在就開始交往,接下去的兩年做什麽?手拉手在校園裏散步?然後覺得沒激情,開始吵架,鬧分手?情緒波動那麽大,總會影響學業,到最後考不上理想的大學,又反過來把責任全部推到對方身上,從此反目成仇?我覺得生活中有你挺好的,但我不覺得到了要為你改變人生軌跡的地步。”

等阮萌把話說完,薛嵩已經完全出神了,許久才深呼吸回到現實:“你想得真遠。”

“沒錯。我是個一貫頭腦發熱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件事上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計算過一遍。”

過半晌,男生忽然笑起來:“你都不像我最初認識的那個阮萌了。”

“最初認識的?無法直視那個嗎?”

男生微怔:“你怎麽知道的?”

“這還用問,陳峄城當然會告訴我。而且本來就是我讓他去問的。”

“早知如此就不應該把話說絕。”

“說得不錯啊。都失明了嘛,當然無法直視啦。”是她故事重提,提了之後立刻覺得斤斤計較沒意思,又靈巧地轉了個彎。

“好吧,這個暫且擱置不談。明天有空嗎?我記得你說過想坐江上游輪……”

“等等。我沒有說過。”

“你寫過。”

“……你怎麽知道是我?”

“字裏行間全是你,明顯得快要從屏幕裏爬出來了。”

“可是我不能去。明天爸媽都在家,肯定看着我。”

“後天?”

“後天也不行,我表姐結婚。很早就定下來讓我當伴娘。”

“你當伴娘?那你表姐長得該有多好看!”

“你說對了。”

“但是結婚應該不會花一整天的時間吧?”

“中午酒席,但是起碼三小時才能結束吧。然後從酒店趕到江邊至少也需要一小時,而江上游輪晚上是不開放的。趕不到。”女生聳聳肩表示遺憾。

“我們打個賭吧?賭婚禮會不會在三小時內結束。”

阮萌抿嘴笑了:“你應該知道關鍵不在這裏,其實主要是我并不想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已經對游輪失去興趣,只不過是不想和我一起去。但我就是想打個賭。我覺得婚禮會在三小時內結束,而你會在停船之前趕到。”

阮萌用略帶同情的目光凝視他:“你應該知道這是由我控制的,是我決定的事,我不想見你只要走慢點就好了。你都已經輸了還賭什麽?”

“是啊,已經輸了。可是你聽說過吧?賭徒輸紅了眼才會下更大的注。”

可能是視線模糊的緣故,這時阮萌眼中的薛嵩和往常反差很大,他臉上挂着笑,但又并不在笑,一派天真的神色,卻又好像內心篤定。阮萌想起了在走廊上一臉冷漠地說自己頭發顏色感覺很熱的薛嵩,相比之下眼前這個薛嵩倒顯得有點可悲,不,是特別可悲。可是阮萌不僅得意不起來,反倒有點難過了。

[五]

婚禮用時沒到三小時,賓客們離場散去,身為伴娘的阮萌還幫着打掃了戰場,最後準備回家時一看時間,全程用時兩小時四十分鐘。女生對着手表兀自笑了笑:“說了吧,這是由我控制的啊。”

可是下一秒她又改變了主意。既然不緊不慢沒有特地追趕時間,也沒有超時,不如就去一趟。不是什麽刀山火海,聽天由命試試看也不錯,反正雙休日的下午不可能不堵車,能準時到達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阮萌對父母撒了個小謊,說和女同學約好了逛文具用品商店。父母念在她住院半個多月也悶得慌,就放行了。

起初她是轉身回酒店化妝間準備卸妝換裝的,可剛進電梯又改了主意。便裝的涼鞋和裙子那麽日常,在學校晚自習都能穿,每天想見就能見到的形象并沒有什麽亮點。可是伴娘裙卻不同,這可能是十八歲成年前唯一一次讓薛嵩看見自己穿禮服的機會,雖然不太可能乘上游船,但肯定能見到薛嵩。有點想讓他見識一下自己與在學校時反差巨大的形象。

穿什麽鞋又是個頭疼的問題。穿着伴娘裙換成跑鞋顯得不倫不類。可是原本的高跟鞋并不太合腳,撐過整個婚禮已經磨出了兩個水泡。阮萌想了比較折中的辦法,還是穿着高跟鞋,打車去。

預計得沒錯,雙休日下午的中環到處都是黃色擁堵,廣播裏不斷播送着“某某路段發生追尾”“某某某路段發生多車追尾”的消息。這倒也罷,在精神衛生中心門口堵了将近二十分鐘動都沒動,算是一個哲學意味的隐喻嗎?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剛暢行了兩個路口,又堵了長隊,司機師傅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平時這裏也不太堵啊。”他撓撓頭,還在為自己選錯路線的失誤懊惱。

紋絲不動地等了一會兒,路況廣播終于送來了令人遺憾的消息,前一個路口發生了超跑相撞的事故,現場發生火災。

“啊,難怪剛才看消防車過去了。”司機師傅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在車流量高峰時間段開着超跑出來撞車。”

“現在都是有錢人開超跑,可是光有錢沒有技術也不行啊,跑車又不是什麽人都能控制的……”司機師傅開始絮絮叨叨,阮萌只覺得他的聲音越飄越遠。

車窗外天色已經明顯暗下去,看來是趕不上了。

雖然一開始是打定主意不上游輪的,可是最終因為客觀因素沒趕上卻反而有了失落的感覺。

阮萌聽見前方依稀傳來消防車的警報聲,她眯起眼,往遠處望去,天空灰了一角,濃煙上升到阮萌所在位置能看見的高度已經失去了本質的重量,變得輕盈稀薄,只像有人在窗口點了一支煙。

關于過去的回憶也是如此,無論當初的情感多麽濃烈,經過時間稀釋,也變得既輕又薄。阮萌攥緊了絲質的伴娘禮服裙,想起剛進校時為了引人矚目每天換兩三次衣服的日子,那時候在穿衣鏡前360度擺着各種pose的自己在室友眼中是多麽可笑,而後來也有過精心挑選每天穿着的時候,卻不是為了成為衆人焦點,只為讓一個人看見時眼前一亮。

與其說是因為沒趕上游輪而失落,不如說是沒能給薛嵩展示穿禮服的自己而有點遺憾。

司機師傅跑去前面事故現場看了看,回來說:“還有得弄了,車子碎片落了一地,打掃起來都要好一會兒。還好人沒事,一個小年輕,還在坐在馬路邊傻笑呢。”

“師傅,我就在這裏下車可以嗎?”女生突然說。

司機師傅愣了一下,馬上喜出望外地飛快點頭:“可以可以,你怎麽過去?乘地鐵?這下好,我能找機會變道右轉了,解脫了解脫了!”

阮萌付過錢,牽着長裙下了車,橫向穿過靜止的車流,往地鐵站方向走去。高跟鞋硌得腳疼,但是可供呼吸的空氣質量卻比車裏好多了。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回想起第一次在電話裏被薛嵩劈頭蓋臉呵斥的情景,兩個人怎麽可能想到會有今天。

[六]

“阮萌?我們班校服數量少了,你看看你那邊是不是有遺漏的?”薛嵩事先已經打過無數電話把有嫌疑的人都排查了一遍,阮萌是最後一個,嫌疑已經上升到99%,薛嵩盡力克制。

“你誰啊?”阮萌趴在寝室書桌上有氣無力地問。

“我是代理班長,薛嵩。”

“哦,有四包衣服在我這裏,我現在回寝室了。”

對方輕描淡寫的答複讓薛嵩的憤怒值又上升了一個level:“……那你能送回來一下嗎?”

“不能。”超級理直氣壯。

“什麽?”對方的厚顏無恥程度讓薛嵩倒吸一口冷氣,如此不講道理的劇情還真是讓人措手不及,男生困惑地确認對方的意思以免出現誤會,“不能送回來嗎??”

“不能。反正校服發下去又不能馬上穿,軍訓沒有結束,今天發和明天發有什麽區別?”

薛嵩徹底驚呆了,他不理解,為什麽明明是自己在理,率先暴躁發火的卻是對方。

“但是今天發下去如果數量缺少或者有個別同學尺碼不合适馬上就可以得到反饋,去補充更換。等明天全年級校服都發光,有些尺碼可能就領不到了。”

“放心吧,校服多得很,不至于斷碼。”

“阮萌,這樣吧,我過去你寝室樓下取好嗎?”

“不好。”

“你就拿下來一下也不行嗎?”

“不行。我今天血都快掉光了,堅持站軍姿那麽久還被老師硬拉去搬校服已經很累很累了,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空手走下樓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別提還要搬那麽幾大包校服。”

“可是我們每個人不都站了軍姿麽?搬校服的也不止你一個……”薛嵩的說服工作根本沒有展開,對方就突然挂斷了。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執着地把電話再一次撥過去,這次已經控制不住情緒了:“阮萌,你到底有沒有集體意識和責任心?把班級其他同學的衣服領走後随随便便帶回自己寝室,只是讓你送到樓下你都不情願。說實在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

“你在樓下嗎?”女生自顧自地問。

“我一直在樓下,要是能上去拿早上去……”男生話音未落,又被女生簡單粗暴地打斷了。

“好。”說着再次挂斷。

班長大人直接噎住,好?什麽意思?送下來了?

“砰”的一聲。

一個塑料袋落在女生寝室樓門口的空地上,不少人吓了一跳。緊接着是另一個。

大家一邊散開一邊擡頭看樓上發生了什麽事。

但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激烈的劇情,一個新生在往下扔東西而已,東西也不重的樣子,不過幸好她把塑料袋綁得緊,否則在落地時容易散落出來。

只有混在圍觀人群的薛嵩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步也邁不出,整個人驚呆了。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無恥粗魯的女生!”事後薛嵩還在對陳峄城表達自己的恐懼,“她自己有錯在先,把校服帶回寝室,讓她送回來,竟然直接從四樓扔下來!整包扔下來!就落在我面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哈女生嗎?生理期吧!”

“算……是吧。”不過她确實說過“血都快掉光了”的話,薛嵩冷靜下來,嘆了口氣,“算我倒黴。”

是啊,你就是這麽倒黴,被憤怒沖昏頭腦、氣得直接用私人號碼撥過去準備指責別人的時候完全想不到會被對方死死地反制,用鄙夷的語氣評價別人“無法直視”的時候也想不到會有一天真的“無法直視”對方。喜歡是電話被接通前令人窒息的等待音,是短暫對視後立刻閃避的視線,是一種遠比告白更豐富更美好的感覺,你那時并不知道,而現在也沒有完全領悟。

[七]

阮萌拖着禮服裙上了地鐵,車廂裏的人往這邊看了兩眼就再沒興趣繼續圍觀,考慮到cosplay團體也經常出現在地鐵裏,禮服顯得日常多了。阮萌找了個扶手靠邊發呆,在多餘的目光中也氣定神閑,這是薛嵩教會自己的,他說“不要因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對自己有誤解而郁悶,他們根本不參與你的人生”。實際上,阮萌記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一字不差。

這大概就是因為對方參與了自己的人生吧。

不想談戀愛。我還想以後漫長的人生裏一直有你,還想更多次精心打扮自己,只為讓你看一眼,發自內心地覺得我是個漂亮女孩;更多次從樓梯上走下來對你招招手,微笑着說一聲“早上好”,而你正好擡起頭看見我,就像仰望星辰一樣;更多次憑欄光明正大地喊你的名字,告訴樓下天井裏的你不用上來直接去中央大樓開會;更多次在便利店、麥當勞、電影院碰巧遇見你,而不總是事先約定的會面,你一出現我就感到驚喜;更多次因為今天和你說過兩句話臉紅心跳,能回味着每個細節度過整個晚上;還想要更多更多的時間在純真美好的氛圍中與你共度,人生那麽長,我一點也不想加速奔跑,也不想提前預覽。

第一次在電話裏和你吵架,聽了一句話就把頭發染回黑色,用劇本砸你的腦袋,坐在臺階上喝着你送的奶茶……每一件事,都有它珍貴的意義。

在圖書館送來便當的你、派出所沉着冷寂冷靜的你、在戚可馨面前巧妙幫助我避開攻擊的你、因為我遲到大發雷霆的你、一尴尬就失手擁抱住我的你、故意擁抱住我的你、變得奇怪的你、為了趙元宇和我鬧別扭的你、對我宣誓主權的你、趙元宇告白時發現我吞了一只蟲的你……全部的你,我都覺得值得珍惜,比不了解你時別人的一個“完美男生”定義來得真實深刻。

現在,此刻,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目光跟随你做你該做的一切,當你轉過身跟我對視時垂下眼睑微笑,更重要的,是在你的視野中做我該做的一切,變成一個更美更好的人。是的,我知道你的目光也總是跟随我,不是在我成為公衆焦點時才開始關注我,在更早一點的時候你就一直看着我了,否則你怎麽能看見我吞了只小飛蟲呢?

風勢和緩下來,七彩的鯉魚旗卻仍在飄。

葉柄由綠轉青,竹筍貼着地表綻裂開。

白鴿從北門的噴泉前飛過,蟬聲是晚自修溫柔的背景音,初夏破冰而來,變成留在枝上重瓣麥李。

——這一刻,我看見了你。

我看見你,喜歡着你,卻還是無法直視你。羞澀地相伴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少年時光裏最惬意的情節。是啊是啊,我構想的劇情裏甚至連眼下這種淡淡的遺憾也包含進去。

阮萌在游輪關閉一個多小時後才抵達目的地,當然,人群早就散了,薛嵩也已經失望而歸,但是地面的溫度顯示,他肯定來過。這兒存在過一個溫暖的下午,現在只留下燥熱的傍晚,空氣中留駐着愛情的氣息——有幾個準備在附近找餐廳吃飯的情侶還在對剛才游輪上求婚的事件津津樂道。貨輪發着突突突的噪音靠了岸。除愛情之外,江邊還多了點機油味兒。

女生拎着裙子慢吞吞地往大路上走,方便打車。回程比去程領悟到更多細節——哦,原來市中心的地磚凹凸不平也挺硌腳的。又覺得幸好沒趕上啊,否則面對別人求婚的場面該有多尴尬?愛情固然重要,但純真和友情更重要。

[八]

回家的路上又堵車了,但這回一點都不着急。差別在哪裏呢?阮萌坐在車上想。

從前也不着急,任何時候都不着急,即使知道前面有人等着自己,遲到一小會兒又能怎樣?遲到十五分鐘和半小時也沒有區別,只要賣個萌就能蒙混過關。為什麽呢?因為你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區別。直到出現這樣一個人,你被他搞懵了好幾次之後明白過來,他并不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區別,任何時候都那麽認真地期待着你的到來,如果你不能準時,他就會像小孩子那樣氣得鼓起臉來,故意說些大道理好讓自己底氣十足。

自那以後,生活不能太随心所欲了,因為這麽一個對你認真的人。

特別特別認真。

小區裏豐富的花草香混在呼呼的風中略過阮萌的眼睛、耳朵、發梢。池塘中的紅色鯉魚在她經過時無聲地潛下水去。大概到達了一個整點,所有的路燈都亮了。接近單元樓的時候,聽見一陣蔬菜倒進炒鍋裏發出的“呲呲”聲。

她低頭把長裙拎起來一點,仔細看路走上臺階。

接着她擡起頭。

看見了自己不曾等待卻滿心期待的人——

男生站在樓門口的廊燈下沖她咧嘴一笑:“Surprise!”

風聲忽然變響了,你感覺自己急速飛進天空裏,看見雲彩但是沒有看見想象的人與景,然後落下來,下降的速度同樣快,就在你以為快要摔倒地面的時候,忽然又急速上升再次飛進雲裏。看,你乘上了生活的秋千,随時可能有人跳出來對你說surprise。

阮萌覺得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肯定比在鏡子前練習多次的那些笑容更神采飛揚。

薛嵩笑嘻嘻地揶揄道:“我說過的吧?賭徒輸紅了眼才會下更大的注。雖然我輸了,可是你也沒有贏。”

“對啊,一起輸掉了。”

“一起”是個自帶幸福感的詞。

也許還需要三年,或者五年,我才能變成一個真正稱得上“很棒”的自己,如果一直有你的陪伴,該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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