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紛紛亂(四)

? 月色沉沉,樹影斑駁。婉塵與卓千陵一同走在回雲蔚院的路上,她默默落在他身後半步,屏息靜氣,凝神不語。

卓千陵的後背很挺拔,肩寬而腰窄,雖談不上寬厚,卻顯得非常紮實,就好像其中有什麽極為堅韌的支撐存在,即使再多負擔也不會被壓彎。

婉塵不自覺的盯住看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連忙轉頭,又心虛的偷眼去看他有沒有發覺。

他依舊是一副沉思的模樣,從婉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在月影之下明暗交織,這一刻看着是冷靜,下一刻看着又覺着陰險,婉塵不禁又迷惑起來,這個人,實在讓她看不透。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卓千陵忽然扭頭望過來,眼神犀利,卻仿佛漫天星辰傾瀉入海般璀璨,簡直能直攝人的心神。婉塵與那雙眸子一對,竟不由自主低下了頭,等反應過來,連忙又擡頭賭氣般的望回去,如此這般難得的透了些小女兒的嬌态,卓千陵一愣,目光軟了下來,桃花眼彎了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

婉塵當即有些羞惱,不知所措的望向了別處,正暗自別扭着,忽然聽到卓千陵開了口:“當初你離開栾霖,也是迫于戰事煩擾吧?”

婉塵不由一個激靈,敏感的警覺起來,她扭頭凝視他的面孔,卻不再與那雙眸子對視,一邊猜測着他的意圖,一邊柔聲應道:“是。”

卓千陵似乎早已知道她會承認,輕輕點頭道:“其實梓霜也是一樣的。”

婉塵沒有料到他将話題轉到了別人身上,一時怔怔的沒有反應,茫然問了一句:“誰?”才又突然反應過來,梓霜是喬氏的閨名,那麽他的意思是……

“侯爺是說……”她有些不可置信。

“不錯,”他面上綻出一個笑容,可這笑卻比淚水還要苦澀:“梓霜她也是樞國人。”

婉塵這下才是徹底的意外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堂堂殷戶侯的兩位內眷竟都是樞國人?

這絕非是無緣無故的巧合!

“她在那場戰争中失去了不少親人,随我來到元京,也是迫不得已。她一直不喜歡這裏,所以閉門不出,韬光養晦,這麽些年過去,也就是和你還算親近。”他穩步前行,目不斜視,聲音很輕,卻蘊着力度:“念祖是她僅剩的血親了。”

婉塵聽得目瞪口呆,她萬萬沒想到,喬氏與自己的身世竟然如此相像。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又撫上小腹,腦海中掠過剛才喬氏跪地相求的樣子,內室床上疊好的一套被褥,還有那張美人榻,比起一般坐榻來寬了半尺,莫非……

想到這裏她驀地擡起頭來,看着卓千陵依舊負手走在前方,沒有半分不磊落的樣子,她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卻沒有問出來。

結果她一路上都是滿腹心事,二人卻再無他話。回到雲蔚院,婉塵尋了她自宮中帶出的藥匣,略略一翻,就取出一枚小小的藥丸交予卓千陵。他也不多問,只是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瞬,那目光極深沉,似乎藏了千言萬語,卻只一瞬便稍縱即逝,等婉塵擡眸之時,只剩下一片清明。

回了沉香院,喬氏已經領着大夫們候了多時,卓千陵也不掩飾,将那藥丸交給大夫們查證。打頭的太醫王長浦接過藥來,閉眼聞了聞,立即流利的說道:“玄參、地骨皮、知母、射幹、夏枯草……”如此洋洋灑灑的列舉了二十多味藥材,終于頓住,又試了試,才将藥遞給了別人:“似乎還有一味是冰海蓉,老夫也只在書上見過,不能确定。其他仍有兩味,請恕老夫才拙,辨不出來了。”

緊接着他又補充道:“能确定的這些都是清熱解毒的良方,雖配伍有些出格,但用在小公子身上也算勉強對症,只是這幾味不能确定的……老夫也不敢妄言。”

其他大夫紛紛贊同,院子裏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卓千陵,只等他的決定。

婉塵也仰頭看過去。

卓千陵微微垂着眼簾,他的睫毛很長很密,投出了一片鴉色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沒有絲毫猶豫,拍了拍喬氏攥着他袖子的手,也不看婉塵,點頭肯定的說:“喂他吃了吧!”

喬氏追着大夫們進了屋,轉眼間院裏又只剩下他們二人。

婉塵怔怔的望着主屋的窗戶,心中思緒萬千,亂糟糟的沒個首尾。雖已入春多時,夜裏的涼風還有些冰涼,她剛攏了攏胳膊,便覺得肩上一沉,原來是卓千陵将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披給了她。

“先回去吧。”他說。

婉塵搖了搖頭,嗫嚅了一句什麽,幾不可聞,卓千陵卻聽到了,微微點頭:“會的,他定會好起來的。”

當夜婉塵沒有再回雲蔚院,她與卓千陵一起陪着喬氏,徹夜未眠。

後半夜的時候念祖仍是高燒,吐了兩次,身上的疹子已經連成片,密密匝匝的看着好不駭人,孩子十分難受,嗚嗚咽咽的哭泣不停。三人不能入內,聽着那哭聲心中疼惜非常,喬氏更是淚流滿面,數次想要沖進屋裏去,都被他們拼命攔了下來。

一直捱到東方微白,喬氏倚着內室的房門坐在地上,發絲淩亂,衣衫染灰,眼神木讷呆滞,口中還一直喃喃念誦着經文。婉塵為她送過來一杯水,她沒有接,反倒用力攥住婉塵的手,眼睛似乎透過婉塵看到了遙遠的別處,水漾出來潑到裙子上,她的嘴微微開合,卻沒有半點聲音發出來,半晌,終于松開了婉塵,頹然垂首。

婉塵看着喬氏的樣子,想起自己的失子之痛,将心比心,也是傷懷無比,此時任何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的,她放下水杯,坐到喬氏身邊,将她輕輕擁住。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開了,王長浦欣喜的喊道:“燒退了!侯爺,燒退了!”

喬氏自地上一躍而起,就要往屋裏沖,卻被卓千陵攔住:“別急!”他的眼睛熬得通紅,神情卻仍是一派沉穩:“王太醫,我們可否進去?”

王長浦猶豫了一下,說道:“謹慎起見,探望的人不可太多,最好等小公子的疹子退了再說。夫人若實在擔心,換了衣服隔着紗簾稍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喬氏大喜,如之前婉塵一樣換衣覆面後跟着醫女進屋去了。

婉塵和卓千陵都松了口氣,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笑。兩人皆是目色澄澈,心無雜念,那橫亘于二人間的隔閡在此刻因念祖的轉危為安而化于無形,随之而來的更有對對方的欣賞感激,和惺惺相惜。

許是心情驟然松懈下來的緣故,卓千陵說出的話便顯得随意了許多:“你之前見過的那個天花病人也是吃了這藥醫好的?”

婉塵也放松了下來,回憶起往事難得的沒有蹙眉,說話時還帶了笑意:“她沒有念祖這樣的好運氣,病了三日才有了這藥,受了不少罪。不過話說回來,她和念祖都是有福的,一共三丸藥,因着她吃的晚,大夫原本還擔心救不回來,誰知她用了兩丸就好了,剩下這一丸我收了起來,竟在今日又用到了念祖身上。”

卓千陵聽了也是笑:“所以人說緣分天定,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竟因生了同樣的病而有了聯系,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他們二人自認識至今,還是第一次如此心無芥蒂的坦然聊天。清晨的朝陽燦爛,連帶着心情都變得晴朗,卓千陵看着嫣然微笑的婉塵,不自覺的又起了捉弄之心,眯眼一笑道:“我和婉塵,也是天定的緣分呢。”

饒是婉塵再冷靜內斂,也被他毫不掩飾的促狹神情逗得呼吸一緊,忙掩飾的清咳一聲,轉移話題道:“侯爺快去休息一下吧,等下怕還得去忙籌款的事吧?”

卓千陵卻伸了一個懶腰,慵懶的斜倚着,薄唇微挑:“不用再忙了,已經籌夠了。”

“哦?”婉塵大奇:“他們竟真的都拿錢出來了?”

“你這是在懷疑本侯的能力嗎?”卓千陵挑眉,神情憤憤。

“自然不是,”婉塵匆忙解釋,“只是那些商人平素都是最奸猾的……”話音一出便連忙收住,卻還是晚了,眼前那最是奸猾的商人已經危險的眯起了眼睛,心中警鈴大作,竟不由自主的退後了一步,又反應過來,趕緊扮出一副嬌怯的樣子來道歉:“侯爺……妾身失言了……”

卓千陵哪裏吃她這套,悠悠然起身拂了拂衣袖,一本正經的說:“突然覺得有點累了,婉塵随本侯回去歇息吧。”說着令下人給喬氏留了話,牽起婉塵的手便走。

婉塵心中叫苦不疊,又不敢再惹這個精狐貍,無奈只得随他這麽牽着往雲蔚院走,只是這一路走下來,只覺得手心的溫度越來越高,卻并未再掙紮。

卓千陵不過是吓唬她,二人進門後,還不等她拆了發髻,他便倒在床上去見周公了。

婉塵靜靜坐在床邊看着他平靜的睡顏,那熬了一整夜的臉略顯蒼白,下巴上青黑的胡茬讓他顯得比平時多了些許嚴肅正經。她突然想起他前一晚毫不猶豫的說“喂給他吃吧”的樣子,仿佛心裏落進了一枚小小的火種,雖不灼熱,卻自細微處将暖意播散。

“謝謝你。”她悄悄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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