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意遲遲(一)
? 卓千陵不知用什麽法子說服了京中富戶,那筆巨額的招降銀子竟真是湊夠了,不日便被浩浩蕩蕩的車隊拉着,由武勳率領大隊的軍士護送着運去了淮漓。
事後婉塵也曾在時機合适的時候問過卓千陵,他卻始終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被纏得緊了,只說了一句話:“幫他們得到最想要的東西,他們自然會給你想要的!”
婉塵将這句話翻來覆去咀嚼了很多遍,還是沒有想明白。那些富戶們想要的東西,還不都要用錢來換嗎?
不過很快她便忘了這碼事,因為她此時更關心的,是如何讓這次招降夭折。
“你說什麽?城主不願意去劫?”婉塵意外的扭頭看向曲離,修長的頸子連着下颌,勾勒出一道誘人的弧線。
曲離眼睛望向別處,語氣也甚是疑惑:“倒也沒說不願意,就只說這錢自有去處,不用咱們挂心。”她對蘇城主是極為崇拜的,這點疑惑過後便又轉了口風,趾高氣昂的教訓婉塵:“城主既然這麽說了,便有他的道理,定是你的法子太不中用,別多想了!”
婉塵被她篤定的神情逗得發笑,忍不住問:“曲離,蘇城主到底做了什麽讓你這般死心塌地?”
曲離挑着眉毛“哼”了一聲,一副懶得跟她多說的樣子,靈巧的一個旋身躺倒在椅子上,嗑着瓜子輕飄飄的說:“你可沒見識過,城主的本事,大着呢!”
婉塵簡直能看到她身後隐藏的貓尾巴,正在得意洋洋的左搖右擺,忍不住啐了一口笑道:“你可真像是蘇城主養的一只貓。”
“那我也願意!”曲離吐了口瓜子皮,手指點着桌子說:“你且看着,這次招降,肯定會出亂子!”
婉塵笑着搖了搖頭,眸中精光畢現。若是還能如前世所見,這亂子是定然會出的,只看能不能為自己所用。
上一世中,武勳在招降成功之後便被立為了太子,這一世重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招降順利完成,蘇城不出手,便只有按照自己的布局來了。
可她沒有料到,武勳出發不過半月,便有消息傳回元京,招降銀被劫。
昌王震怒,如今的天下昌國得了大半,只剩下一個慕國蜷縮在西,他正在意氣風發之時,哪裏容得如此挑釁。當即頒了聖旨下令武勳速速追查,甚至還調派了不少擅長緝犯的官員前去增援,可那筆銀子仍舊像是插翅而飛般,連半分影子都不見了。
婉塵意外,卻也釋然。雖然前世裏并沒有這麽一遭,但她對此事可謂是十分的喜聞樂見,最不知是什麽改變了事情的發展,但她既然費盡心機想要阻止,眼下還未出手,便有人幫了忙,哪有不開心的道理。
但另一方面又有些奇怪,上次武勳特意見她以示威脅,要她交出手上的那樣東西,可事後卻完全沒有要出手強奪的意思。婉塵早已做好了準備等着應付,可連等了一個月,還是不見任何動靜,心中疑惑不解,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卓千陵倒是來得比平時勤快多了。念祖還在病中,喬氏不離左右,他便夜夜宿在婉塵這裏,更時常約了她賞月品茗。經念祖一事後,二人之間有了些許真心以待,相處久了,竟發現彼此還真算得上是意趣相投。雖然時常就某一個話題讨論争執,但難得他們感興趣的事情極為相似,每日月上中天不得不就寝之時,竟還會有些意猶未盡之感。
這種感覺對婉塵來說尤為明顯。
她之前一直存有偏見,覺得卓千陵出身低微,不論外表如何光鮮風流,骨子裏也不過是個粗俗淺薄之人,這一點從侯府的布置和他素日裏嗜財的樣子就能看出來。故而雖然礙着蘇城的命令不得不以禮相待,卻在心底始終存着一分鄙夷。
可如今抛卻偏見友好相處,便發現這份鄙夷毫無落處。卓千陵在私底下完全沒有他展現給外人看的那種貪錢模樣,反而是磊落和坦然的,對于世事都有自己秉持的見解,有些甚至高明到能讓自視甚高的婉塵另眼相看。二人辯論之時,他在前半段總是保持着不溫不火的态度,不論婉塵的言語如何挑釁,他都只是沉着固守,不冒進,不争鋒,可往往就在她以為要大獲全勝之時,他又會輕飄飄的抛出些話來,直擊婉塵見解中的漏洞,一語中的之後,迅速的反客為主,占據上風,接着連消帶打,令她完全無力反駁。
然而真正讓婉塵甘拜下風的還不止于此。有幾次當她以為話題已經可以定論之時,卓千陵竟又從二人的見解中提煉出精華之處,稍加關聯,便讓表面上看來完全背道而馳的論點融會貫通。如此回回都讓婉塵有柳暗花明之感,才明白這世上之事并無絕對的道理,關鍵是解讀之人所處的角度和領悟的深度。
如此受益匪淺,她越來越期待着二人的會面,也越來越想要贏他一次,可她精心準備了去為難他的問題總會被四兩撥千斤的解開,這讓她即佩服,又惱怒。
“你簡直就是一只蟄伏着準備捕捉獵物的狐貍!”她抱怨,而他則眯着桃花眼得意洋洋的笑,将這話看作是一種恭維,不做絲毫的謙遜之色。
連婉塵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開始欣賞這個如狐般狡猾的男子。
二人的相處越來越融洽,雖然每晚還是如之前一般同榻而眠,但婉塵心中早已沒有了第一晚的緊張和懷疑。她精心繡成的香囊挂上卓千陵的腰間,夜夜與他把酒言歡,在下人們眼中,她已是侯府如假包換的如夫人。
“侯爺的母親是樞國人,為何還會幫助昌國滅樞呢?”她曾經在二人閑談之時直率的問他,話出了口又有些擔心,皓齒輕輕咬了下唇。
卓千陵深深的看向她,眼神中有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良久,他才開口,語氣中苦澀的情緒清晰可察:“婉塵……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聲抱歉。”他擡手阻止她的詢問,接着說:“當初種種原因,而今說起來不過都是借口,你與梓霜被迫離家,流離受苦,其中也都有我的罪過,只是再後悔也無法時光倒流,我如今所能做的,唯有傾盡全力護得你二人周全而已。”
他很少會這麽深沉的講話,面容在如水的月色中清朗的像一副水墨畫。婉塵難得的沒有被他戲谑,卻也難得的心跳亂了節拍。
念祖的病逐漸大好,只是大夫怕他體弱着了風,還拘着不讓随意出門玩耍。喬氏感激婉塵,時常邀她一同去陪着念祖,二人直言以對,婉塵才知喬氏早已知道自己也來自樞國。于是與她一同回憶樞國風情,倒也甚是投緣。
婉塵留意觀察着,喬氏似乎并沒有絲毫怨恨卓千陵助昌滅樞,壓抑了幾次,終于忍不住出言詢問。
“婉塵,你也莫要記恨侯爺!”喬氏握住她的手,神情誠摯:“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婉塵半信半疑的問道,卻沒有發覺自己竟對這兩個字毫不意外。
“嗯。”喬氏沒有發覺她眼中流露的迫切,只道她仍不相信自己的話,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撫,坦誠解釋道:“當初我心裏也不自在了好久,後來才知道,當初昌王起兵之時,擔心國力匮乏,不足以支撐完成此戰,便下令國中富戶捐資。侯爺名聲在外,自然首當其沖,但因為他母親是樞國人,不願意助纣為虐,侯爺孝順,冒着違抗聖旨的大罪聯名幾家富戶上書陳情。誰知那詢王為在聖上面前露臉,竟私自扣了那封陳情書,更使出陰謀詭計将侯爺的母親綁去軟禁起來,逼迫侯爺拿出銀子。侯爺無奈,先出了銀子伏低姿态,再暗中尋找母親的下落,誰知等他找到之時……”喬氏的聲音越來越低:“老夫人為了不連累兒子,已經懸梁自盡了……”
婉塵驚得攥緊了喬氏的手。卓千陵平日裏張揚輕狂,哪裏能看出曾經歷過這樣的慘事,她心中漾出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疼惜,出口便說:“那侯爺得如何傷心啊!”
喬氏也是神色黯然,她嘆了口氣點點頭說道:“當時我還沒有進府,侯爺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真不知是怎麽捱過來的。下人們到現在也不敢随意提及此事,我只知道老夫人的喪事辦了七天,侯爺便在靈前跪了七天,老夫人一下葬,加封殷戶侯的聖旨便到了,侯爺在墳前領了旨,還沒起身,就一口鮮血噴到了地上……”她撚着帕子壓了壓眼角,再說不下去了。
婉塵怔住,半晌也沒有從那悲憤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如此說來,被封殷戶侯只是個安撫人心的幌子,卓千陵與武勳也有這般深的仇恨,如何還能再助纣為虐呢?莫非,他和自己一樣,也在伺機複仇嗎?
想到這裏,她心驟然跳得快了起來,随之而來的是壓抑不住的輕松,更有些微的快意,等她反應過來,不由得心中一凜。
自己竟是在為這個結論而開心麽?她扪心自問。
少了一個敵人,确實是件值得開心的好事。她給了自己這樣一個答案,下意識的沒有再深思,仿佛其中有什麽連她自己都不敢正視的訊息。
于是匆匆将話題轉到別處,沒有再繼續下去。
與喬氏分開之後,她神使鬼差般去了卓千陵的書房,聽到看門的下人說他不在,忍不住嘆了口氣,卻立即用手掩住了唇。
為什麽要嘆息?這嘆息中到底是見不到他的失望,還是如釋重負的輕松?如果是前者,自己是在盼望什麽?如果是後者,自己又在害怕什麽?
她的心亂成了一卷粗糙的麻繩,找不出條理,又輕輕的摩擦着血肉,似癢似痛,煩不可耐。
似乎是在鄙夷自己的失措,她重重的出了口氣,像是要呼出了胸中所有的煩悶,接着昂首挺胸的進了書房,在那漆金鑲玉的奢華書架前站住,想要找出一本消遣的書來。
別看屋裏裝飾的俗不可耐,仿佛整屋琳琅滿目的卷宗都只是主人用來炫耀給別人看的,可實際上那些書中随便一本都是珍品,翻開還能看到卓千陵用瘦金小楷提的批注,仔細讀來字字珠玑。婉塵原本只是賭氣,可看了幾頁,竟真的放不下了,索性窩在書案邊那張紫檀鑲理石靠背椅裏細細品讀了起來。
不知不覺暮色沉沉,她漸漸看不清字跡,還意猶未盡,便要起身去點燈,誰知起身時在黑暗中絆了一下,下意識的不知扶了哪裏,只聽“咚”的一聲,從架子上帶落了什麽掉在地上。
她也沒在意,摸摸索索的找到火折子将燈點亮起來,再低頭去看,原來掉的是本舊詩詞選。于是撿起來,在書架上尋得了那書原本的位置就要插回去,可書架裏面不知有什麽東西擋了路,書只能放進一半,她便伸手去掏,摸了幾下,竟拿出個玄色的布包來,裏面不知包着什麽,拿起來的時候發出輕微的脆響。
似乎是玉器。
婉塵頓時明白這是卓千陵有意藏起來的,她不屑窺人隐私,當即就想放回去,可那塊布應該是從什麽布料上撕下來的,裏面的東西又硬又滑,包裹的實在潦草,這麽一番動作下來便略略散開,露出一抹金色,上面的圖案落在她眼中,竟是意外的熟悉。
她的腦中如閃電劃過,一瞬白亮到茫然,漸漸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在真相面前忍不住激動的戰栗起來。
毫不猶豫的伸手打開那布包,取出裏面的東西,那果然是,她捐了用來招降明可揚的那對包金獸首白玉镯。
不出月前,她曾經眼睜睜看着這對镯子被封進一口銅鎖大箱中擡上了前去招降的馬車,此時竟又出現在這裏,那唯一的解釋只有……
劫了招降銀子的人,就是卓千陵!
“婉塵?”清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盡管尾音上揚,卻沒有多少疑惑,慵懶而充滿磁性,聽得她心弦一緊。
轉回身去,那人在門前卓然而立,銀色長衫被風撩動,飄蕩間更襯得他玉樹臨風,身姿挺屹。
婉塵望着他含笑的桃花眼,只覺得自重生以來頭一回從心底裏真正感到了喜悅。
卓千陵,我可以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