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等到尤加利回到公寓時天色已晚,作為心之友的臨也今天拜訪新羅去了,今夜公寓裏依舊只有她和赤司兩人,想到這點尤加利心中不免有些猶豫,她踏着夜色而來,走到公寓門口時,兩腳就地紮了根,細細的藤蔓鑽進地裏讓她怎麽都邁不出步子。
尤加利昂着腦袋往上看,擡着手指順着樓層往上數,一層、兩層三層……六層,那就是她家了。靠着街道的窗子亮着燈,柔柔地輕輕地亮着光,那顏色溫暖又好看,讓尤加利想到十歲生日蛋糕上晃動的小火苗,漂亮極了,可愛極了,她還是小孩的時候總忍不住伸手想要碰碰它。
傻傻的就燒沒了一節指尖。
尤加利站在那片寒風中,好巧不巧地就想到了貝西蔔的那句話——
“小姐,假設現在你已經自由了,想想看,你走出這裏,下一步要去哪兒才好呢?“
我……天黑了,我就先回家一趟吧,我答應哥哥結束就回去的。
而且你分給我的東西,也要試試才對吧?
她跟貝西蔔那番對話不長但足夠震撼,百來歲主管暴露的惡魔眼光毒辣,他輕松地剝開吸血鬼那層僞善的皮囊,笑眯眯地将問題一個接一個挖給她看,她聽得心神不寧,慌得手足無措根本沒法兒接過那些流膿的創口。
貝西蔔在最後一刻大發慈悲地收了手,他頂着企鵝那憨态可掬的外貌無奈地發出幾聲幹笑。
“哦,好吧,看來在心底他還是你的保護者。“
“就算惡劣的耍了脾氣,遇到挫折你第一個想到的求助者還是他呢。“
“壞小孩,壞小孩!可愛的壞小孩尤加利!“他嘎嘎地笑着,一雙鳍用力地拍着,幾乎能代替翅膀将他送上天去。
我是個壞孩子。
我是個壞孩子麽?
當尤加利面對那種由純血惡魔發出的毫無保留的惡意時,她那份怨恨憤怒瞬間就比下去,成了一種任性又不徹底的小孩鬧脾氣,随便看看都能讓貝西蔔發出幾聲尖銳的嘲笑。
……
思考自己的短處是如此難熬,她拎着補血用的豬肝還有西芹現在夜風中死活不動裝作柱子,直到有人走下樓,牽起失足兒童的手帶她回家。
赤司還沒從大失血裏緩過來,他漂亮的臉褪了血色白的像張紙,不過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嘴唇倒是好看,粉粉的,像是一片薄薄的櫻花花瓣,尤加利看着就有點失神。
他們兩個吃飯時說的都是些家常,不怎麽費腦子,時間過得相當得快,到規定的入眠時間時,夜鬥曾經躺過的床鋪沒派上用場,作為尤加利未婚夫的赤司就睡在她邊上,尤加利以害羞為由在兩個枕頭間放了本旅游手冊,以此到床位那頭劃出條長線,躺另一邊赤司絕對不可以擅自闖過她的小結界。
赤司對這種小孩子玩的小把戲一向縱容,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側過身,靜靜注視自己的妹妹——那孩子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一只布團蟲,只留一對紅紅的眼睛看他,活像只容易受驚的小兔子,緊張兮兮地盯着他這只大灰狼,仿佛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迅捷地滾下床鋪,瞧着也是怪令人感慨的。
“我們上次這麽躺着,還是小時候吧?”他打算說點什麽調節一下氣氛。
“十三歲!”尤加利快速地爆出一個數,年份掐的相當準。
那時候作為女孩的她剛剛發育,什麽都不懂,只覺得胸口想了小疙瘩漲得難受,就跑去自己哥哥那裏,哭着嚷着讓哥哥給自己揉一揉。
男孩當年剛上過幾節生理課,勉強懂那麽一點生理知識,結果措不及防手就被扯上了女孩子的胸,軟軟的像是一朵蓬松的小雲彩,這觸感讓他慌得連“痛痛飛走了”這種話都不肯說,僵着臉努力解釋了點什麽,那之後好說歹說都不肯跟尤加利一起睡了。
她控訴往日兄長冷血暴行之時一臉的哀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這表情逗笑了赤司,他勾起嘴角,伸手就想摸摸尤加利的頭,結果因為越界被打了手背,只好先無奈地跟尤加利解釋。
“沒辦法啊,尤加利是女孩子啊。”
“其實那時候我也很吃驚……感覺你突然就長大了呢。”
“時間過得可真快。”他這麽說着微微垂下了眼簾,似乎被這種追憶往事的話題所觸動,或者單純只是角度問題,看上去有些傷感。
“是啊,我長大了,那你也對我再有點信心,管得松些吧……”
“不要老說什麽為我好,為我好,就擅自做主嘛。”
“反對征十郎□□制,力求解放民主主權!”此時氣氛很溫馨,很柔軟,少年的表情非常柔和,像是她提出什麽要求都會答應她一樣,尤加利趁勝追擊使用貝西蔔贈予她的力量,問出了心底頭最想問的問題。
“不行啊,不給你解放。”
“為什麽,為什麽嘛?!反正我要是闖了禍,征也可以解決嘛!”她發出一聲不滿的抱怨,憤憤地捏緊了綿軟的被角,然後在下一秒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可如果出現了我不能解決的事情,你會怎麽樣呢?”
“我會失去你麽……”
時間在那一刻凝結了,少女看着他,她看着那個總是自信滿滿,看似無往不勝無往不勝的少年說出了這樣不安的話語,驀然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惡魔的力量在他的心頭強行開了一個口子,【暴露】正不斷催促着赤司講出所有隐瞞的真實,他像是陷入了一個久遠的夢境,神情安靜平緩,低聲訴說着過去的故事——
他五歲的時候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了一只可憐的小怪物,那麽小那麽軟,輕飄飄地在月夜風一吹就會緩緩升上天空。
他們守候在母親身邊不過半年,然後在他六歲生日前那位溫柔的女性就離開了,剩下的只有小小的妹妹,帶着回憶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我想着還有你呢。”他向怪物傾注了僅有的感情。
有時候吸血鬼會枕着自己的腿聽故事,她的呼吸很輕,很淺,脈搏微弱近乎在入睡後身體便一點點涼下去,冷冷的抱在懷裏就像是一塊毫無生氣的石頭,他看着總是會擔心她就那麽永遠睡過去了。
需要血液卻會厭食,向往光亮卻容易被火苗灼傷,喜歡流水但是碰到就會麻痹,想要亮閃閃的東西可是碰不得一點銀子……他的妹妹和人類不同,是那麽小那麽脆弱,稍不留神就會被外界的東西傷害,作為兄長的少年早早棄置了天真,他努力學着點怪異的知識,惡魔的傳說拼盡全部地想要把母親留下的回憶護入羽翼之下。
“我只有你了……”
想着如果能變得更強的話,如果能無往不勝的話,是不是就能得到更好的結果,能守護住最珍貴的事物,像是曾經在幼時無數次期盼能挽留病逝的母親那樣……
“本應該處理好所有的結果,能讓你去吃自己喜歡的食物,做想做的事情,選擇期盼已久的未來。”
她是他最寶貴的財寶,就算再怎麽被溺愛也不足為過,應該活的像個公主,笑得比任何人都燦爛。
為了這個目的,他把精力集中到最需要的地方,只将眼神放在有意義的事物上,撇去不必要的感情選擇最快速最簡潔的手段。所有的自尊所有的堅持說到最後還不過是一個“怕”字。
怕啊,因為清浦家術士設置的限制,許多治療的手段都無法用在她身上。
怕啊,清浦夫人将她從自己身邊奪走,每一次都會留下致命的傷痕。
……
少年将自己的軟肋深深地藏在堅硬的外殼裏,他做了無數的努力,挫敗感無力感卻像潮水般不斷湧上,到了最後,“這樣的努力不會得到回報,自己的真心會被妹妹拒絕”這種事情都會令他感到恐懼。
在這種扭曲而變質的情緒中,曾經的真心也悄悄變了質,比起從清浦家将她救出,告訴她如何學會堅強,一同奮戰這樣的選項,他跟随本能選擇的最簡方式不過是以保護的名義,自私地将她限制在自己身邊罷了。
想要一切都盡在掌握,商人斤斤計較的秉性在作怪,既然付出了便想要對方全部的感情。
圈出一片小小的空白領域,就在我身邊被溺愛啊,我把全部都給你。
“怎樣都不會給你解放的。”
由自信,堅強,勝利這些關鍵詞構成的赤司征十郎這個近乎無敵形象無聲地碎裂,除去了那層硬殼,少年所有的軟肋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尤加利眼前,看上去柔軟又脆弱,像是輕輕一戳就會留下道傷痕。
“你已經非常努力了……” 尤加利抿抿嘴唇,纖長的手臂越過那道界限,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的哥哥,将他摟進自己的懷裏。
她從前總是任性地,撒嬌一把撲進這個人的懷抱,像是回到了自己堅實的小城堡,這麽反過來抱着他還是頭一次,頭一次發現自己哥哥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子,只比自己高一個頭,肩膀稍微寬一點。
然後就用這樣的身體,拼了命想要保護她這樣的怪物……
吸血鬼活到現在流淚的次數不少,憤怒的時候哭過,傷心的時候哭過,這種被幸福溢滿到心口發酸的哭泣實在是屈指可數,她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控制不住發燙的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
“你已經拉着我的手走到現在了。”
“接下來讓我來吧,為了能夠留下來,讓我也拼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