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今天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啊。”見林玄落座立刻湊過來打着折扇朝林玄擠擠眼。
“是嗎?”林玄放下手中茶杯,吐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幾日白天食不知味,就算是有興趣吃點東西,夜裏也會吐出來。
這孩子,真的不讓自己省心啊。林玄思及此處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摸了摸還未顯懷的肚子。
不過這怪異的表情和動作落在楊欽眼裏竟然是說不出的怪異:“哎!”楊欽輕輕喚了一聲。
見林玄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樣子,楊欽又喊了一聲:“林相——”
林玄這才如夢初醒地看着楊欽:“怎麽了?”
“你這表情,”楊欽又指了指林玄擱在小腹上的手,“還有這動作,我怎麽看着這麽怪異呢?”楊欽将桌上的一杯酒拿起飲下。
林玄并未說話,只是揚起下巴指了指殿外,原來是蕭譽和耶律胡蘭來了。
蕭譽一襲純白繡九龍廣袖蜀錦袍衫,劍眉鳳目,深邃的五官又為他添了幾分邪氣,而他身後的耶律胡蘭,因為身在西遼的緣故,故而穿着貴妃的禮服,鴨卵青的繡鸾廣袖外袍,內裏是一件魚肚白繡芙蓉抹胸長裙,頭上戴着西遼後妃的水晶發冠,與蕭譽站在一起甚是登對。
蕭譽一步步登上殿中為他設置的至尊寶座,袖袍一揮坐了下來,一時間大殿裏“吾皇萬歲”的聲音震耳欲聾。
蕭譽落座之後,标志着這場為胡羌皇室所設立的宴會正式開始,胡羌大汗耶律李胡帶着侍從、使臣步入大殿。
林玄朝大殿門口望去,耶律李胡不似初見之時一副書生模樣,他一襲左衽窄袖長衫,外面罩着一件綴着寶石的罩袍,兩肩上各有一只銅制的狼頭,那裝飾的眼睛以綠松石裝飾。縱然他眉眼如舊時溫潤,如今換了衣衫,更了姓名,連同那眉宇之間也有了三分煞氣。
行過禮之後,耶律李胡一行人坐在了林玄對面,耶律李胡遙遙舉起酒杯,遙敬林玄,林玄不好推辭,便也舉起酒杯,象征性的飲了一口,眉眼之間未有任何變化。
舞姬一曲舞罷又是一曲,諸位大臣在席間推杯換盞。耶律李胡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一直與林玄的目光膠着在一起,看的蕭譽極為不适。
蕭譽身側的貴妃娘娘看出了蕭譽望着自己哥哥的眼神極為不善,即刻上前斟了一杯酒:“陛下,這宮中的舞蹈大都是這樣,看的臣妾好無聊,想必諸位大臣也看膩了,臣妾新叫人排了一支舞,陛下看,能否……”
耶律胡蘭驟然湊過來,讓蕭譽極其不适,看到林玄在看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用手攬住了耶律胡蘭的腰,作出一副親昵之态。
林玄只是淡淡掃了一眼,心裏早已大浪滔天,可面上依舊八風不動,甚至在唇邊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朕準了。”蕭譽就着耶律胡蘭的手喝下她遞至唇邊的那杯酒。
耶律胡蘭聽聞心中大驚,輕輕拍拍雙手,這嘈雜的大殿竟然出奇地安靜下來。
正當人們不明所以的時候,一個身着緋色舞衣的女子從大殿上飛身而下,手中握着一把琵琶。那女子容貌生得極美,髙髻飛仙,雪膚花貌。落地之後,一邊快速的旋轉,一邊彈撥懷中的琵琶,聲音忽而大忽而小,忽而輕快,忽而沉郁,不說彈的技法有多精巧,從一邊表演一邊彈奏的角度講,已經很不容易了。
一曲胡旋舞中,那女子斂衽為禮,輕輕告退。林玄适才飲酒的時候,瞥到那耶律胡蘭一臉不懷好意,便知這個女人要拉自己下水。
“楊欽,這個東西交給你,若此間沒有大事發生你就把它燒了,當做我從來沒有給過你,若是有事,你便在我離開之後打開,只是千萬不能告訴蕭譽。”
“這……”
“你答應我!”林玄加重了語氣,眼裏全是堅定。
“好。”楊欽結果林玄手中的東西。
果不其然,就聽見耶律胡蘭道:“陛下,臣妾聽聞林相精于音律,不知……”
蕭譽鳳眼一凜,随即換上一個微笑:“好,那就請林相為我們彈奏一曲助興。”
“巴爾軍,把‘瑤光’帶上來,”許久未出聲的耶律李胡對身後的侍從驟然出了聲,若不是這一聲,恐怕所有人都忘了這個人的存在,“西遼陛下,本汗在胡羌時聽說西遼的女相彈得一手好琴,只是尋常的絲竹恐怕不能讓她發揮出水平,所以私自把去年得到的一張琴帶了來,陛下不會介意吧。”
介意,怎麽不會介意,蕭譽心裏已經将耶律李胡家族問候了個遍,瑤光是什麽東西,那是林玄丢在宣城的武器,怎麽會落在他手裏,眉頭不禁又擰在一起,面上卻依然笑道:“當然不介意。”
林玄的瑤光自她被囚禁奉天之後早已不知去向,沒想到居然被耶律李胡搜集了去。林玄朝耶律李胡微微一笑,走到大殿中央已經為她設置好的琴案前坐定,将手輕輕撫上靜靜躺在那的瑤光,瑤光發出一聲低吟,仿佛在跟故主打招呼一般。
以手拂弦,輕輕撥出一個音,清脆,幹淨,如同一泓清泉,看來耶律李胡将這張琴保護的很好。随即,一曲《關山月》便從指尖款款瀉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天人低聲私語,琴聲起落之間,蕭譽好像看到了自己與林玄以前一起詩酒人生的場面,長亭共飲,千裏相随,還看到了她被獨自關在長亭宮的那段歲月……
“停。”蕭譽看着大殿中央素錦華服的林玄,叫停了正在彈琴的林玄。
琴聲應聲而停,林玄擡眸看向蕭譽,蕭譽對自己粲然一笑:“衆所周知,朕在奉國已有妻子,也就是我西遼的皇後,她自朕登基以來從未露面,今日朕便要告知天下,朕的皇後就在這大殿中,她便是陪伴朕的丞相林玄。”
知曉林玄與蕭譽關系的官員已經看向林玄,林玄面上并無表情,只是有淚光在眼眸裏微微流轉。
一時間大殿裏安靜了,沒有人說話,只有林玄和蕭譽穿過一重重欺騙,透過一層層算計,看着彼此……
倏地,一道男聲打斷了二人的凝視。
“林氏,分明是本汗的阏氏。”
☆、受刑
? 此言一出,大殿中落針可聞。
蕭譽看看坐在琴案前的林玄,又望望站在一旁笑得像狐貍一樣的耶律李胡。
耶律李胡看見蕭譽的 表情不禁失笑:“中所周知,奉國、西遼還有我們胡羌皆以右為尊。我胡羌國中尋常百姓家裏娶妻之後會在正妻的右腰上以丹砂紋上家族的族徽,而皇室則會紋在右肩。那林氏右肩上有我皇室的白鹇族徽,是我胡羌的阏氏!”
蕭譽聽完,眼中決絕一閃而過,慢慢走下寶座行至林玄身前。
林玄看着蕭譽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沒有一絲慌亂,只是微笑着看着蕭譽,如同當年在江國城隍廟一般。
蕭譽行至林玄身前,擡起手捧起林玄的臉,輕輕地将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随後便離開了。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蕭譽低頭看着林玄。
林玄一只手輕輕摩挲着小腹,另一只手垂在身側,雙眼看着蕭譽:“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
蕭譽忽而将林玄直接擁入懷中,随後直接拉下林玄罩在外面的廣袖長衫。凝脂般的肌膚,上面赫然是朱紅色的一只鳥。
蕭譽又将林玄抱得更緊了,緩緩閉上雙目,讓自己保持清醒。
慢慢地松開懷裏的人,薄唇中輕輕吐出一句話:“丞相林玄,叛國通敵,削去官位,判入天牢,自明日起,連續三日與東市日日受三百鞭刑。”轉身離去,不在看身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怕不忍心。
話語剛落,周圍便議論起來,那三百鞭刑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都無法承受,更何況林玄一個女人。
耶律李胡一臉不悅,便道:“西遼陛下,林氏好歹也是本汗的阏氏,怎可由你随意處置?”
“本相是西遼的丞相,從不是你胡羌的阏氏。”林玄兀自摘去自己的官飾,冷眼看着一旁耶律李胡。
“當日我道你是胡羌的商人白翰,與你在疏勒營帳中把酒言歡,第二天早晨我醒來之後頸後刺痛不已,想必是那時你下的手。”林玄說到那日的事情,耶律李胡只是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最後看了一眼蕭譽:“我林玄一生叛國兩次,一次是囚禁,一次是鞭刑,皆是拜你所賜!你廢我內功,滅我安陵氏一族,利用三裏坊,算計我、抛棄我,背叛我,蕭譽,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恐怕連你我這些年的情意都是假的吧……”說完之後,緩步離去。
蕭譽轉過身,看着林玄的背影,抛卻利用,只有這情意是真,蕭譽想開口,卻奈何無法張嘴只能看着她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想必胡羌大汗也累了,今日宴會便到此為止吧。”蕭譽拂袖離去。
見皇帝都離去了,堂內一衆大臣也紛紛告退,楊欽狐疑地看了一眼耶律李胡道了聲告辭也離開了,只留下了尚未離去的耶律李胡和胡蘭公主。
“哥哥,你手段果然高明”耶律胡蘭走到耶律李胡面前,顯然這兩個人提前通過氣。
“林玄是蕭譽最大的助力,除掉林玄我的大業就成功了一半,與你不過順手而已。”耶律李胡看着自己的妹妹。
突然一道閃電照亮了漆黑的夜,這是西遼入夏來的第一場雨。
蕭譽沒有下旨沒收丞相府,此時林玄府上早就亂了。
“孟先生,我們怎麽辦?”清雪拽着孟吾的袖子,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現在主子下獄,蕭譽一沒查抄天福樓,二沒查封丞相府,也就是說蕭譽沒想真正動我們,我們先不要慌。”孟吾輕拍着清雪的頭,示以安慰。
“段六,你去通知柳叔,讓他趕緊關了三裏坊。”
“是。”名叫段六的年輕人應聲離去。
“七橫,你聯絡暗殺組,我們想辦法把主子趁着明日東市行刑把主子救出來。”
“是。”
孟吾一邊安撫着清雪,一邊安排着事情,一切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第二日快中午的時候,雨停了,人們依舊從貝倫的四面八方趕到東市,因為那裏有一件大事。
林玄被捆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華貴袍衫早已換成了囚衣,此時因為天氣的緣故已經濕噠噠的貼在身上。
“行刑。”估摸着時間快到,一旁監督的官員便叫了開始。
那行刑的人得到指令,手起鞭落,林玄身上已經過了一條猩紅的血痕。
一下。
兩下。
三下。
……
她一聲不吭,臉上連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仿佛受刑的人不是她……
底下有的人看不下去了,便跪了下來,向監督的官員請命:“請大人放過林右相,我等願替林相受鞭刑。”
“是啊,我們願意。”
林玄與蕭譽推行新政,破流朱之禍,攘疏勒之亂,樁樁件件都是為民為天下的好事,如何會落到如此下場,百姓們不解,他們能做的就是替這位女相伸冤。
監刑官不為所動,依舊沒有叫停的意思,反叫官兵去鎮壓反抗的人群。林玄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只是覺得周圍很亂,很嘈雜,身上好疼,她好想睡一覺啊。
☆、罪罪當誅
? 天牢漆黑的通道裏不時發出‘滴嗒’、‘滴嗒’的聲音,不知道是血滴在地上還是牢內牆壁上的水滴,蕭譽不敢去聽,他害怕是她……行至通道的盡頭,蕭譽走無可走,他知道,她就在這裏。
周圍是安靜的,沒有人,只有這裏有人的氣息。緩緩轉過頭,眼前的場景幾乎想讓蕭譽殺人。
空蕩蕩的牢房裏,林玄縮在一角,渾身上下已經布滿交錯的鞭痕,有些還在汩汩往外流着血。稻草上的林玄臉色比平時還要白,此刻靜靜地躺在那裏,若不是胸口的微微起伏,蕭譽都會以為這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冷……”那人翻了個身,口中不知在喃喃些什麽。
蕭譽大概是被這一聲呓語從愧疚中喚醒,連忙解下腰上的鑰匙打開牢門,将那個人攬在懷裏,他知道她沒有投敵,也不是耶律李胡的阏氏,只是自己需要向胡羌借兵,答應耶律李胡的條件,讓她永遠離開他。可是他怎麽舍得,怎麽舍得啊?那是自己比命看的還要重的人啊!
想要把林玄緊緊抱在懷中,又怕自己不知輕重弄疼了他,所以只能把她輕輕的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她。
眼前依舊是她背後刺眼的‘白鹇’圖騰,可更刺眼的是她握在手中的那枚镂花長簪,那是當日相府定情的信物。那枚簪子上沾了些許血跡,看得人觸目驚心,不知道這些下屬到底是怎麽做事的?
蕭譽就這樣抱着林玄,用自己的體溫幫自己辜負的這個人度過漫漫長夜。整整一晚,林玄都不曾醒來,就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牢房一側的牆上有一扇用作透氣的窗戶,已經有斑駁的光點灑在地上,蕭譽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這三天,只有這三天,三天已過,不管她是不是胡羌的阏氏,他都要昭告天下,立她為後……
“你去叫…..”一個聲音小聲道。
“我可不敢,你去吧。”
……
就這樣來來回回,這兩個聲音互相推诿,蕭譽聽得不耐煩便睜開了一雙鳳眼,滿眼全是寒意。
“怎麽了?”蕭譽擡眼看向牢外的兩個人,是兩個灰衣獄卒。
“陛…陛下,眼看就要到林犯受刑的時間了,這……”一個獄卒大着膽子道。
蕭譽朝那個通氣的天窗看了一眼,是啊,又到午時了,緩緩将懷裏的人放下生怕磕着碰着。
走到那兩個獄卒身邊道了一聲:“別告訴她我來過。”便飄然離去了。
兩個獄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說什麽,只好依言走進牢房輕輕拍醒睡着的林玄。
“林犯,林犯,醒醒,到時間了。”早就知道這間牢房裏的人犯後臺硬的很,沒想到撐腰的竟然是皇帝。
“嗯?”林玄這才醒來,身上的數個傷口像是在嘲諷自己一般咧着嘴。
“你先把這身衣服換上”,一個獄卒放下捧在手中的囚服,“今天陛下和貴妃要來親自監刑。”
陛下,就是蕭譽,林玄在腦中飛快地轉換着,今天要來監刑,看自己怎麽死?
“我……”林玄正欲說些什麽,再次擡頭看的時候,那兩個獄卒已經不知去向,想來是為了避嫌,特意走開了。
林玄只能強忍着渾身上下的痛楚為自己換上那一身簇新的衣衫。一切整頓好了,這才對外面的人道:“我好了,可以走了。”
便走出了大牢,身後跟随的二人竟然不忍移開眼睛,眼前的這個人明明已經從雲端跌落泥塵,可那背影瘦弱,風骨卻不減,明明奔赴的是喪命的刑場,可這樣看來,那人分明是像出席一場盛大的夜宴。
林玄再次被吊在了東市的刑架上,對面十丈之內坐着的是龍袍打扮的蕭譽和妝容精致的耶律胡蘭。
“陛下,行刑的時間已到。”田能看着一旁焦急的官員,故而對蕭譽道。
“稍等,”蕭譽揮起右手制止了行刑者的動作,“我有兩句話要問她。”
“林玄,你告訴我,你有沒謀害皇嗣?”蕭譽朗聲道。
林玄此時意識還算清明,當聽到蕭譽說自己謀害皇嗣的一瞬間,林玄幾乎認為楊欽已經把那晚夜宴是自己交給他的那封信交給蕭譽了,可是擡眼看向蕭譽的表情,他又像全然不知。
“什麽皇嗣?”林玄問。
“你不要裝作不知道,那日你推我入水,謀害我腹中孩兒。”旁邊坐着的胡蘭公主一臉怨憤,塗着火紅蔻丹的手指直指林玄。
胡蘭公主話音剛落,天空中驟然響起一道雷聲,不消片刻烏雲聚齊,竟是一副要下雨的樣子。
“孩兒?”林玄眯起眼睛看着耶律胡蘭,蕭譽連你的頭發都沒摸過,你哪裏來的孩子?“陛下,你管好你的貴妃?”林玄的語氣裏全是諷刺。
刑場上一片寂靜,仿佛只有蕭譽和林玄二人,大雨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潑下來。
“林玄你認不認罪?”蕭譽看着雨幕裏的林玄,心裏滿是聯系,可語氣冷的要死。
“我何罪之有?”林玄的頭發,衣衫已經全部被打濕。
“謀害皇嗣,通敵叛國,罪罪當誅!”蕭譽聲音達到了冰點。
☆、拔劍相向
? “哈…哈哈…….”林玄笑了,臉上的表情表情是那麽妖異。
蕭譽心裏沒有底,他知道他只是被胡羌所脅迫,被迫做出這樣違背自己本心的事,林玄的驟然失笑更像是諷刺。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繼續下去,連忙擺擺手示意身側的田能宣讀自己的聖旨。
田能會意,拿出聖旨大聲宣讀:“罪臣林玄,疑心生妒,謀害皇嗣,通敵叛國,念其于我西遼有功,故而褫奪官稱,今日于大庭之下受一百風雷鞭,自此貶為庶民,欽此。”
不待林玄接旨,那一身杏黃太監服的田能就将聖旨朝林玄擲了過去,這一擲,林玄大概也明白,蕭譽是打算與自己一刀兩斷了。風雷鞭,是西遼處置極惡人犯的刑罰,那是一根長滿倒刺的長鞭,抽在身上每抽一下,都會将受刑者身上的肉翻出來,一般二十鞭那人就已經活不成了,何況是一百鞭。
“午時已到,行刑——”田能的聲音穿過雨幕,分外刺耳。
“啪。”那行刑的人揮舞着手中的鞭子,像一只巨蟒吐着信子。
林玄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地看着蕭譽,唇邊挂着微笑,這一下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瞬間,已經貼在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拉開了一道長口子,正在往外汩汩地流着血。
接着又是一鞭,林玄身上又多了一條口子,行刑臺下混在人群中的清雪已經快要瘋了,只是苦于被孟吾捂着嘴,無法發出聲音。
……
已經抽了快二十鞭了,行刑臺上的那個女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哪怕是她開口說一聲‘蕭譽,我疼’蕭譽都會立刻停止行刑。可是她一聲都不吭,這是用毀滅自己來懲罰他嗎?蕭譽幾乎要捏碎手中的扶手。
孟吾一看臺上的人已經暈過去了,這個時候是動手的最佳時機,湊到已經崩潰的清雪耳邊道:“清雪,你先到那邊的馬車上去!我現在就去救她。”
清雪勉強打起精神,她知道孟吾既然承諾就一定能把她救出來,乖乖地走到一邊巷子口停着一架青布馬車旁。
臺上的行刑的人還在繼續,只是這一次他剛剛舉起鞭子正準備揮手,可是不知道是什麽人用同樣的鞭子勾走了自己的鞭子,一個脫手鞭子便飛了出去,不知落到了何處。
在一個轉身,就看見一雙烏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眸,沒有一絲情感,正欲伸手給那人一拳,可沒想到,自己手剛出去,連帶着身體也沒有了,我的身體呢?失去意識前那人還在想?
“來人護駕,有刺客——”太監尖細的聲音劃破雨幕。
這一聲徹底驚動了周圍的禦林軍,他們呈包圍之勢向林玄圍去,此時林玄已經被一個黑面書生攬在懷裏,那書生一邊揮舞着手中的三尺青鋒,一邊在其他皆是百姓打扮的‘刺客’的保護下向外突圍。
三裏坊的暗殺組以前和這些蕭譽從奉國帶過來的禦林軍一起打過仗的,有些人也是互相認識的,一時間,誰也不願意傷害對方。雙方就這樣對峙着。
“孟先生,三裏坊與我們并肩作戰多年,我們無法對着袍澤刀劍相向,請您放下手中的武器和懷裏的人犯。”禁軍首領是以前蕭譽的親衛山風,他認出了孟吾。
“哦?我們并肩作戰多年,從未拔劍,看樣子今天是要看看到底是誰更強一些呢?”孟吾言罷,一批大約十人的隊伍自天而降,各個面具遮面,身着華服,手裏拿着奇形怪狀的武器。
三裏坊的十殿閻羅,山風心裏沒了底,若是孟吾他們這些人,這些禦林軍還有可能與之一戰,如果加上這十個人,他們心裏也完全沒有底。
一旁監斬臺上的蕭譽也認出來了,這是三裏坊的十殿閻羅,除非大事,這十個行蹤飄忽的人是不可能出現的。
看來孟吾今日注定是要把林玄帶走了,這樣也好。蕭譽心裏松了口氣,連忙起身道:“孟先生——”
孟吾回頭看了蕭譽一眼,面上依舊是舊時倨傲的深情,如何眼裏有一絲不舍與心痛:“陛下,我今日要帶坊主走。”
蕭譽眼光在孟吾懷中的林玄聖上流連了片刻,邪魅一笑,仿佛毫不在意:“好。”
“纥奚奕蘅,你——”身後的耶律胡蘭幾乎要跳起來。
“怎麽?”蕭譽回身看了耶律胡蘭一眼。
只是一眼就讓耶律胡蘭閉了嘴,那是深冬寒夜的星星,根本觸摸不到,還泛着三分寒意,幾乎要将自己凍死在這裏。
蕭譽不顧外面正在下雨,徑直揮退人群,走向孟吾。此刻,蕭譽看不見孟吾,看不見其他的人,能看見的,只有那個渾身是血的人。他想從孟吾懷裏接過她,可是低頭之間,孟吾手中的一柄劍沒入了他的胸膛……
那銀質的劍身,纏枝蓮花的劍柄,他知道孟吾手裏的這把劍,是林玄從未出過鞘那把‘彗月’。
“這一劍,是替她還你的。”孟吾聲音清冷,如同她的語調。
“是嗎?”蕭譽唇邊勾起一個颠倒衆生的笑,往前走了兩步,那把劍穿身而過。
“陛下——”身後的山風、田能跪倒在地,看着面前的蕭譽長劍貫身,他搖搖欲墜,輕輕走至躺在地上的,林玄身前,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這副旖旎香豔的畫面卻沒有絲毫暧昧,全是凄涼,一個長劍貫身,一個滿身鞭傷,在刑場上這一吻,似乎是在告別。
孟吾不忍看,只好別過身去….
長玄,若有來世,你可千萬不要怪我……
蕭譽将林玄抱起,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将她交給孟吾,親眼看着他抱着她離開,蕭譽唇邊凄然一笑。
長玄,我這就來陪你……
蕭譽身體向後栽倒,周身升起一道水幕……
遠處天上,一道金光劃破長空,衆人皆知?
☆、悲莫悲兮
? 半年後。
奉天城郊。
玄闕的一處院子裏,一個面容清麗的女子伏在窗邊,看着雪一片一片自天空慢慢打着旋兒飄落。
林玄的肚子如今像是被塞了一個球一般,圓滾滾的,人也愈發懶散起來。半年了,林玄也會時常想起那個人,那個對着自己自稱‘我’的西遼皇帝。
“主子。”清雪經過一些事情,如今也能獨當一面了,林玄看着面前這個一身水綠衣衫的姑娘微笑着。
“你想什麽呢?”清雪看見林玄倚在窗棂上,看着院中飄落的雪出神,聽見自己的呼喚,自家主子的目光先是在自己身上打了個圈,随後又是展顏一笑。
“我在想這個孩子以後長得像我還是像他?”林玄的手撫上肚子,面上全是欣喜。
“當然是像主子啦!”清雪也大着膽子摸了一下,好像真的摸到了什麽,臉上也全是欣喜。
“你今天怎麽過來了?”林玄看着面前的清雪。
“哦,這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西遼陛下三個月前與胡羌聯手自通州南下,如今馬上就要攻到奉天了。”清雪這才道出了今日要說的事。
林玄自從半年前被孟吾從貝倫帶到玄闕,又大病了一場索性将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孟吾,自己只管找個地方安心養胎,所以這些事情也都不過問了。
“聽說耶律胡蘭被他送回胡羌了?”林玄不對那件事情發表看法,就像是她不住在奉天,那件事與她無關一樣,只是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貝倫的人确實這麽說。”
林玄只是冷哼一聲,也就不再說話了,她回到奉天後仔細将那件事情想了想,不說蕭譽如何背叛,且說耶律李胡将自己灌醉,給自己刺青開始,恐怕就是耶律李胡為了一同天下而設下的圈套,而自己、蕭譽、耶律胡蘭,全部都是被耶律李胡操縱的棋子。
那麽此次蕭譽與耶律李胡的結盟無益于與虎謀皮 ,思及此處,林玄的肚子突然像是被什麽鈍器擊中的一般,一陣抽痛。
林玄只是微微皺眉,并未呼痛,只是穩了穩自己的心神,對坐在榻邊的清雪道:“你速将孟先生叫過來。”
“這……”清雪猶豫道。
“這什麽這,快去啊——”
林玄見清雪轉身離去,這才大口的喘着氣,試圖緩解腹中的絞痛。孩子,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出來嗎?
想那清雪去的快,來的也快。孟吾跟在清雪身後,一臉凝重,他不知道如何說這件事情。
“孟先生。”林玄坐在榻上,一臉蒼白,兩鬓,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
“你沒事吧。”孟吾握住了林玄的手,關切道,絲毫不管身側的清雪是否吃味。
“我沒事,現在‘十殿閻王’你能不能在一日之內聚齊?”
“為何?”
“他出事了,啊——”林玄話剛說完,腹中的疼痛愈發劇烈,她捏緊了孟吾的手。
孟吾心裏一緊,想必她已經知道了,到底是誰這麽多嘴,他轉過頭看了清雪一眼,哪知清雪一臉無辜的看着自己,肯定不是清雪。
“安苌,你聽我說,現如今蕭譽和耶律李胡的聯軍已經攻破奉天皇城,殺了上官朝廷,現在連蕭譽都被耶律李胡扣在手裏生死未蔔。”
“什麽?你膽子也太……啊——”又是一陣疼痛,仿佛有人拽着自己的五髒六腑向下扯。
孟吾一見情況不對急忙吩咐清雪出去找早就在玄闕裏待命的穩婆,自己則把林玄從床邊的軟榻抱到了室內的床上。孟吾正欲離開将窗子阖上,可當他把手抽出來的時候發現手上已經滿是鮮血,,而自己的袖子被床上的死死揪住。
她白着一張臉,大口地喘着氣,連話語都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片段:“孟吾……讓十殿閻羅暗殺…….耶律李胡,救……救出蕭譽……”
“他那樣對你——”孟吾臉上全是心疼,大概是在心疼林玄吧。
“我…..告訴過你……我是心甘情……願的,刑場上那一劍……早就還清了…….”林玄大概是暈了過去,可她唇邊還挂着笑意。
孟吾思慮之中穩婆已經到了林玄房中,自然孟吾就被請了出去。召集十殿閻王,救出蕭譽,已經成了孟吾的所有念頭。
你棄我,判我,負我,我依舊赤心對你,蕭譽,我做的夠多的了…….
半日之後,産婆從那件房中走出,垂着臉。
清雪一見忙了許久的産婆出來,連忙迎了上去:“婆婆,怎麽樣啊?我家主子生了男孩還是女孩?怎麽沒聽見孩子哭啊?”清雪一連串問了一大堆問題。
“長主生了,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那穩婆不曾看清雪,只是目光呆滞的往外走。
清雪一聽是個男孩,急忙往房裏跑。
“姑娘先別進去,讓長主自己呆一會兒吧!”穩婆的聲音裏盡是悲切。
“為什麽?”清雪隐隐覺得不對勁兒,可臉上還挂着笑,畢竟也是添丁的喜事。
“因為生下的是個——”穩婆聲音停滞,‘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帶着哭腔道:“死胎!”
清雪的笑容挂在臉上,像是被冬天的冰雪凍住了一樣,也跪了下去。
☆、飲鸩止渴
? 耶律李胡攻入奉天皇城,斬奉國皇帝上官儀于馬下,囚禁了與之聯盟的西遼陛下纥奚奕蘅,如今已在宣政殿預備稱帝。十三日前,耶律李胡在瑤光殿中飲宴,卻不想被人偷襲,至今仍在昏迷。
半月前,林玄一襲窄袖戎裝面色肅穆地騎馬立在奉天城灰白的城下,遠遠看着這座已經陷入死寂的城池。
連孟吾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凝重,卻顧念林玄的身體道了一聲:“安苌,你行嗎?”
“我還好,尚可一戰。”林玄休養了快一個月,身體也已經恢複的七七八八。
“你說長荀能趕到嗎?”孟吾轉身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玄闕的兵馬,眼神又向遠處瞟了瞟。
林玄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着急,她知道,就算蕭譽被耶律李胡所囚禁,耶律李胡也會顧忌着自己的妹妹,不會傷他分毫。可是她又比任何一個人都盼着安陵長荀的兵馬趕快到,因為耶律胡蘭恨透了自己,如果她對被囚禁的蕭譽作出什麽事情……
忽而車馬聲震天,遠處煙塵滾滾,林玄心頭一喜,長荀最終還是趕來了……
“攻城——”清越的聲音直上雲霄。
昏暗的房間內,耶律胡蘭一襲織錦長裙立在蕭譽身前,眼神淩厲:“纥奚奕蘅,林玄已經在我手裏了。”
“不可能。”一向倨傲的蕭譽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跪在耶律胡蘭面前,身後的雙腳腳筋已經被挑斷,還在汩汩流着血,此時他擡頭反駁着耶律胡蘭的話。
“你就不信我殺了她?”耶律胡蘭唇邊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