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自從韓廷去世後,薛爸薛媽擔心薛芮歡,跟着過來住,一天兩天倒還好說,可時間久了就顯出來不方便。把薛芮歡接回薛家,知道她心情不好,別人跟着賠着小心,就算金晨晨懷孕這樣的好事,也沒能表現出來。

金晨晨覺得無所謂,對薛媽說,“照顧一個孕婦也是照顧,兩個剛好”,打消薛媽薛爸的疑慮。可金家媽媽不樂意,說照顧一個孕婦已經夠忙活,家裏又是兩個,更擔心薛芮歡月份比金晨晨大,孩子生出來得早,肯定是要薛爸薛媽照顧,自家女兒的孩子不就是被冷落了。

薛爸薛媽再三保證,“晨晨嫁過來就是我們的女兒,我們肯定不讓她受委屈。”

金媽媽嘴巴一撇,“怎麽能和親生女兒比,要不你們照顧你們女兒,我們把晨晨照顧,将來孩子生下來,我們順便養了。”金爸碰了碰妻子的手臂,讓她不要說,“歡歡不是婆婆不會照顧,不要把話說得這樣不講理。”

金媽媽不以為意,“誰的孫子誰照顧,這有錯?”

薛芮歡在房間睡覺,薛媽以為她睡着了,把門關上,和薛爸唉聲嘆氣地說,“這可怎麽辦?多少回了娘家就離婚的。”

薛爸說,“晨晨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小心眼的。”

“她現在還沒當媽不知道護欄東西,過些日子你再看,有幾只母雞不護崽的。”

“你說怎麽辦?”薛爸被嗆聲,心裏也不舒坦。

薛媽長長地嘆氣,“韓廷活着的話,我們也能撒手不管歡歡,可她這樣,我們怎麽能不管。”

曾芳林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薛家的,帶來不少養生補品說是給薛爸薛媽的,又帶了些懷孕需要用到的用品,還有幾套可愛的小孩子衣服,說是給薛展鵬的孩子的。薛媽以前對曾芳林頗有成見,覺得她實在不懂禮數,可現在看她送來這些物品,心裏樂得不行。

“歡歡一直住在家裏,實在麻煩你們了,我沒有經驗,照顧不好她。”曾芳林歉意地說。

薛媽趕緊勸慰她,“孩子倒是生了兩個,我也是第一次照顧孕婦,還擔心把大的小的養瘦了,您找我算賬。”

曾芳林忙說不是,兩個年齡相當的人坐在一起,竟然說起家常。曾芳林環視一圈,“歡歡哥哥嫂子呢?”

“回娘家了。”薛媽愁眉不展地說。

曾芳林何其精明的一個人,通過薛爸薛媽的神情和言語已經猜到七八,“我這次來是想把歡歡接回去住段時間,你照顧她這段時間應該也累着了,這是韓廷的孩子,将來是要叫我奶奶的,如果一天不照顧,他叫我我都不敢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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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媽心裏一喜,去看薛芮歡,見她低着頭,薛媽說,“歡歡被我們慣壞了,你照顧她,肯定得被她氣着。”

“一家人說什麽氣不氣的,韓廷現在沒了,我只有歡歡和她肚子裏孩子這兩個親人了。我年齡大了,想着親人能在身邊,算是彌補韓廷的也好。”曾芳林看着薛芮歡說,“歡歡,你願意和我回去嗎?”

薛爸薛媽擔心地看着她,曾芳林期待地等她的答案,薛芮歡知道,無論去哪裏,她都不應該繼續在娘家待着,只會造成婆媳不和。她疲憊地點頭,“好。”

薛媽幫忙收拾東西,見薛芮歡沒有高興表情,拉着她的手說,“你要是不願意去就不去,這裏是你家,我看誰敢趕你走。”

薛芮歡知道父母疼她,可她不願讓父母在中間難為,“我去住一段時間,不舒服再回來。”看母親仍舊愁得眉頭直打結,薛芮歡說,“她畢竟是韓廷的母親,是我孩子的奶奶,不可能一直不來往。”

更何況,我要去給韓廷找回公道,不能讓他這麽稀裏糊塗就去世了。這些話,薛芮歡不能和薛媽說,說了只怕他們更擔心。

薛芮歡和曾芳林坐同一輛車,車子行駛回韓家。家裏是重新設置過的,把尖銳的容易磕着碰着的家具都換掉,不能換掉的用護角罩着,青姨高高興興地帶薛芮歡去房間,“你肯來,真是太好了,太太很久沒好好吃過飯。”

“我想住韓廷的房間。”薛芮歡說。

青姨為難,“少爺以前的房間光線,沒有這間房間好,這是夫人特意為你和小少爺準備的。”

薛芮歡堅持,“我想住韓廷的房間,是不是要和媽說?”

青姨臉上讪讪的,她在家裏多年,平時除了曾芳林,家裏就她說話算話,被薛芮歡這樣說,一時下不來臺,可她一傭人,哪裏需要臺階。“您稍等,我讓人把房間打掃出來。”

晚上,照顧着薛芮歡吃過睡下,青姨進曾芳林房間,把薛芮歡的食量和作息時間說了一遍,加了些主觀意識,“我怎麽覺得這薛小姐和以前不大一樣,以前總是說話笑呵呵的,現在看人眼神都銳利得很。”

“韓廷突然去世,她心裏難免難受。”曾芳林說,“她要什麽就給什麽,不能讓她心裏不舒坦,我就指望她肚子争氣,能生個男孩。”

“瞧她肚子的形狀,應該是男孩。”青姨說,“會是像少爺一樣可愛的男孩。”

曾芳林讓青姨退下,又說,“你在家裏做了多年,看得事情也多,不要和小輩一般見識。”

說得青姨擡不起頭,知道她打小報告惹得曾芳林不愉快了,想來也是,她就是給曾芳林工作再久,始終是外人,哪比得上薛芮歡兒媳婦的位置。

薛芮歡在韓廷的房間,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睡得安穩,她以為在夢裏能見到韓廷,可他沒來。早上,薛芮歡早早醒來,站在窗口推開窗戶,看着窗外的景,想象着韓廷以前睡醒的模樣。

曾芳林對薛芮歡還算不錯,或者說看在她孩子的份上對她十分容忍,唯獨讓薛芮歡覺得不舒服的是,青姨的時時刻刻跟着,告訴她這個不許那個不能。一次兩次薛芮歡能當她是好心,次數多了心裏不由得煩躁,怎麽這人像是時時刻刻在監視着她。

“我不喜歡吃這個。”薛芮歡推開青姨遞過來的黑乎乎,有刺鼻的味道。

“這個聞起來不好,吃了對孩子好,太太懷少爺的時候,就吃過這個。”青姨繼續勸,“你看少爺長得多好。”

“韓廷出生前,你就在家裏做事?”薛芮歡知道青姨在家做了多年,卻不知道原來在韓廷未出生前已經在家裏工作。

說起這個,青姨十分自豪,把碗放下笑着說,“先生和太太結婚,我就來家裏做事了,這都三十多年了。”

“先生……我是說,爸和媽關系好嗎?”

青姨擡眼看薛芮歡,“他們關系很好,先生去世後,太太一直沒有再嫁,守着韓家和少爺。”

聽聽,多麽光彩偉大的形象,薛芮歡猜想,要麽是曾芳林表裏不一做得太徹底,要麽是青姨被洗腦嚴重,要麽青姨知道卻裝作不知,其實和曾芳林是一個鼻孔出氣。

無論是哪一個,薛芮歡都覺得青姨不是一個普通的傭人。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薛芮歡察覺出來異常處,曾芳林以她月份大了,外面不安全不衛生,減少薛芮歡外出的次數,懷孕後遲鈍不少的薛芮歡,後知後覺地知道,她被曾芳林半囚禁起來,至于原因,尚且不明。

住了幾天,薛芮歡發現青姨的話的确沒錯,韓廷的房間雖風景好,朝向卻不太好,雖天天通風房間裏仍舊有了味道。趁着天晴,家裏的保姆把被子抱出去晾曬,午睡時間薛芮歡睡在其他房間。

房間的床不能躺,薛芮歡就捧着肚子在屋子裏踱步。韓廷的房間她來過,上次韓廷家辦活動,她曾上來偷閑。薛芮歡把抽屜打開,裏面的書本仍舊在,她憑着記憶拿出一本,翻開,裏面果然夾着紙條。

捏在手裏,重新看一遍熟悉的地址,薛芮歡只覺得恍如隔世。在她不知時,他們的緣分已經開始,她一直抱怨韓廷對她不夠愛,其實他只是不說,開始竟然這樣早。

韓廷房間裏唯一的玩具應該是一罐子毫無碰傷痕跡的玻璃球,滿滿的一罐子,足有一百多個,拿起來很壓手的重量。

薛芮歡從裏面拿出綠色的一枚,捏在手裏轉着看,韓廷一直是一個人,誰和他玩玻璃珠呢。

心裏想事情,手上一用力,完好無損的玻璃珠竟然裂出一道縫。薛芮歡湊近看,原來只是表明像玻璃珠,內裏卻是空心的,把其他放回原位置,把手心的這枚掰開,裏面是一張約十幾厘米的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字。

薛芮歡費力識別,通過模糊的字分析是十幾年前,韓廷親手寫下的。

“少夫人,夫人叫您去樓下。”青姨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說,眼睛卻是打量着薛芮歡。

薛芮歡把玻璃珠用力攥在手心裏,她內心波瀾起伏面上卻要裝作若無其事,“好的,我很快下去。”青姨得到回答,擡頭看了她一眼才轉身下樓。

把字條塞回玻璃珠,薛芮歡把整罐子的玻璃珠放在床下與櫃子相鄰角落裏,壓下心裏的忐忑,反複深呼吸,又整理了頭發和衣服才下樓。

曾芳林今天沒有刻意穿着華麗,着最普通的衣,在廚房忙碌着。見薛芮歡站在遠處,曾芳林微笑着說,“怎麽,我今天很奇怪?”說着不太自然地摸了下頭發,“你懷孕這麽久,我還沒給你做過一次飯,想想實在是失職。”

薛芮歡仍舊站在原地,像是第一次認識曾芳林,是啊,她需要重新認識下這個年輕漂亮的中年婦女。她的丈夫去世了,兒子去世了,她為什麽還可以笑得這樣開心。

“歡歡。”曾芳林走過來,伸手握住薛芮歡的手。

薛芮歡心裏反感,手就快速地扯回來。曾芳林奇怪地看着她,“你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冷?”她讓青姨去拿衣服,又說,“我懷韓廷的時候,大冬天的還一直出汗,熱得不行。”

不能慌、不能亂,起碼不能讓曾芳林看出來她在怕。

薛芮歡走過去,拉開凳子坐下,她選擇了距離主位置最遠的一張椅子,因為她知道曾芳林習慣性地坐在主位置。

曾芳林對她的小動作不甚在意,她臉上帶着溫和慈祥的笑,“你嘗嘗是不是好吃?這兩樣是韓廷小時候愛吃的。”

“後來呢,韓廷長大後愛吃什麽呢?”

曾芳林愣了愣,語氣悵然,“自從韓廷爸爸去世,韓廷對我一直有成見,鮮少和我親近,我再沒有給他做食物的機會。不過你們現在有了孩子,你畢竟是這麽多年上出來的學,不能因為孩子耽誤了工作,孩子我可以幫你帶。”

“我的孩子,我要自己帶。”薛芮歡直言拒絕,她能想到曾芳林接她過來,肯定是為了孩子。

曾芳林看着她說,“孩子一兩歲時候最難帶,你一個人怎麽照顧得過來,再說……”曾芳林慢聲說,“韓廷去世了,你還年輕,不能被一個孩子拖累着。”

薛芮歡低頭吃糕點,她的手輕輕蓋在肚皮上,心裏對孩子說:不要聽,我不會不要你的,不要相信她的話。最初在她肚子裏翻來翻去的手腳漸漸停下,孩子似乎聽到了她的話,得到安撫。

薛芮歡很給面子的把曾芳林做的食物吃了大半,惹得曾芳林十分開心,直說她懷着的肯定是男孩。薛芮歡沒有在樓下待太久,進到韓廷房間,她快速地關上門,不放心又反鎖。

費力地把藏在角落裏的玻璃珠拿出來,就着房間裏的燈一個個打開。玻璃珠裏字不甚整齊,有些稚嫩有些蒼穹有力,比較接近韓廷現在的筆跡。

薛芮歡把玻璃珠全部倒在床上,她從最下面的開始打開。字體稚嫩歪歪扭扭,一句話裏有五六個圈,從字體來看,這應該是韓廷剛開始學寫字。韓廷說過,他上學晚,小學鮮少上學。

從九點多,薛芮歡一直看到淩晨一點,一百多個字條一字排開,排了幾行在床上。薛芮歡靠在床頭上,怔怔地看着這些字。

很久後,她随手拿起幾個,“她今天又去張家了,張自強很讨厭”“我被打了,因為沒有聽她的話,手指痛”“我掉在游泳池了,水很涼,喝了很多水”“我被關在籠子裏了,張自強說我是畜生,我知道他才是”“她今天抱了張自強,沒有抱我”……

薛芮歡知道韓廷的童年過得不如意,卻第一次這樣詳細地知道他是怎麽度過來的。他沒有朋友的孤單,他的疾餓和寒冷沒人在意,張自強的再三欺負無人關心,對葉玄清的依賴和期待,及葉玄清被送走後的絕望。

其中一張紙條上寫着:如果我是女孩,她是不是就不會被送走,如果我是女孩,是不是就可以大聲哭,如果我是女孩,是不是就可以選擇懦弱。可我是男孩……

這應該是韓廷第一次有改變性別想法時寫下的紙條,他的環境讓他窒息,他苦苦掙紮找不到出口,快要被悶死快要被噎死。

接下來幾張字條的時間間距有些大,字不多,卻力透紙背:她來了,進了我的房間。

誰來了?誰進了韓廷的房間?

薛芮歡扒着紙條尋找,韓廷的紙條裏大多以她或者他做人稱表示,只有一張寫着:她讓我叫姚阿姨,我說害怕,她又把我關起來了。黑暗也好,我習慣了。

姚,薛芮歡用力想,想起來的是曾見過一面的那個聲音洪亮的女人。薛芮歡把相連時間的紙條找出來,一張紙連着讀,突然間懂了的她,快速扔掉那些紙條,蜷縮在牆角處。

薛芮歡懷疑過,韓廷是否是經歷過不好的事情,才讓他有陰影,她以為是韓廷受曾芳林出軌張銳達的影響,卻不曾想到,韓廷被傷害過,而傷害他的人,是他的母親。

薛芮歡在床上坐了整夜,看着那些字,仿佛看到了那個可憐的男孩,他想有人和他說話,得到的是漠視和嘲笑,他想放棄,可有人卻抓住他的小命不肯放手。他絕望,卻只能熬,熬着有一天,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韓廷死了,薛芮歡竟然不再那麽難過,她竟然能安慰自己說,韓廷解脫了,他再也不用忍受過去的一次次折磨。

他死了,她卻活着,他們的孩子還在。薛芮歡認真想,她該怎麽做。

光線突破雲層,投射下來萬丈光芒,今天又是一個晴天。薛芮歡站在窗口,看着遠處蔥蔥綠綠的景色,壓在她心上的煩悶消散不少。她要活着,至少要保護他們的孩子。

薛芮歡心裏有了主意,心定了人就沉下氣來。薛芮歡對曾芳林說話順從十分,張口閉口的叫她媽,曾芳林送的吃的喝的她一向很給面子的接下道謝,并說些将來讓孩子孝敬奶奶的客套話,曾芳林每每聽得心花怒放。

每個人都是演技派,如果你肯融入到生活給你安排的情景劇中。薛芮歡以前不會心機,不屑于說謊話,現在她做起這些來,簡直是信手拈來。

青姨見薛芮歡言聽計從,反倒心裏不踏實,和曾芳林說,“少奶奶這幾天怪怪的。”

曾芳林不解,“哪裏奇怪,她這幾天聽話得很。”

“就是太聽話,不像少奶奶。”青姨猶豫地說。

曾芳林頓了頓,“韓廷死了,她舍不得孩子,說不定是認命了。女人有了孩子,就什麽都能忍能讓了。”

青姨想想也是,“太太說得有道理。”又忍不住八卦些東家的心思,“小少爺出生後,是養在家裏嗎?我提前準備些小衣服。”

“我的孫子不養在我身旁,還能去哪裏。”曾芳林理所應當地說。

青姨念叨,“少奶奶能舍得孩子?”

“等孩子生下來,孩子抱回來養,給她些贍養費就是了。”曾芳林說,“如果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才不會管她死活。”

“這倒是,少爺能娶她,我一直覺得長不了,指不定是貪圖家裏的財産。”

薛芮歡在韓廷的房間裏,桌子上擺放着一臺正常工作着的電腦,從電腦裏傳出對話聲。薛芮歡手裏拿着核桃仁,走兩步吃一枚,話聽進耳朵裏,卻沒記在心裏。

以牙還牙,這四個字,她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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