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地的周少庭,随即目光轉向跪在沙灘上,緊緊抱着祁白的楚霁。
原來,自己到底還是來遲了麽?
他聽到楚霁驀然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嘯,短促凄厲,錐心泣血。
許久,一滴眼淚從鏡框後緩緩滑落,無聲無息消失在腳下雪地中。
焚心蝕骨,再難追回。
那日周少庭最終沒有選擇窮追猛打,他甚至沒和尹宸星帶領的無極成員正面交鋒,就讓烈焰的人撤退了。
——“楚霁,我不殺你,我要讓你親眼看着無極覆滅。”
楚霁并不知道,周少庭在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掉了眼淚,他從不肯承認自己失敗,但那一刻,他終是連搶走祁白屍體的勇氣都沒有了。
是他親手殺了祁白,而祁白說着“即使有下輩子,我也不希望再見到你”,最後死在了楚霁的懷裏。他的愛情,最後歸于一個如此絕望而荒謬的結局。
他從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無能的一天,作繭自縛,妄圖逃避,直到終于認清自己造下的孽再難挽回。
而楚霁受傷嚴重,回到無極總部後便一病不起,誰知此時楚穆方面卻傳來消息,要帶着無極內部的小批心腹和精英成員轉移到國外去,且即刻動身,不容耽擱。
的确,替天和烈焰不日就要對無極進行最後一次清掃行動,這也将是烈焰統一黑道的最後一步,身為無極首領,楚穆別無選擇,只能先保留有生力量,寄希望于日後東山再起。退一萬步講,即使再沒希望東山再起,他也要考慮保住自己性命。
然而總還要有人身先士卒,穩住餘下成員的軍心,帶領他們暫時抵抗替天攻擊,從而為楚穆撤離C城争取時間。
毫無疑問,尹宸星就是最好的人選。
對此,尹宸星平靜應允,沒有任何異議。但出乎意料,躺在病床上的楚霁也決定留下來。
“父親,我若一起離開,定會影響你們的整體速度,很可能就會令你們來不及轉移。”這就是他的理由,雖然輕描淡寫,卻直中楚穆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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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如果真到了這樣不得不舍棄的時刻,即使自己是楚穆的獨子,後者也會毅然離開。
果然,楚穆思索許久,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那你好好休養,事成之後和宸星一起來找我們會合。”
彼時楚霁微笑颔首,目送着楚穆離去,直到對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這才重新躺回床上,深深嘆息。
也許再沒有能夠會合的一天了,明明彼此都清楚,不是麽?
縱然是父子,也終究免不了背轉方向,走向各自的軌跡。
是夜。
尹宸星推門進屋,沉默地走到床邊坐下,将一盤磁帶放到楚霁手裏,磁帶表面略顯粗糙的部分是空白的,上面用圓珠筆寫了一個“霁”字,是熟悉的筆跡。
楚霁的眸光霎時亮了一下:“這是……”
“這是一個叫顧琦的女人送來的,她自稱是小白的姐姐,說這是小白要她交給你的。”
“她人呢?”
“已經走了。”
楚霁沒再問什麽,只是低下頭,神情專注地撫摸着掌心的磁帶,睫毛垂下,遮住了眸底一絲溫柔的光芒。
尹宸星摘下眼鏡,擡手不易察覺地揉了一下眼睛,低聲道:“阿霁,于洛和小白的骨灰已經送來了。”因為楚霁無法親自到場,所以火化的整個過程都是他監督的。
于洛和祁白本是表兄弟,可惜到最後也沒能相認,如今在一起火化,也算是對逝者在天之靈的安慰了。
“嗯。”楚霁平靜地點點頭,“辛苦了。”
“應該的。”
楚霁轉頭望向窗外沉寂的夜色,靜默良久,緩緩開口:“宸星,陪我喝一杯吧。”
“酒精會刺激傷口。”
“都到現在了還怕什麽?”楚霁自嘲地輕笑,“說不定這就是你我兄弟最後一次對飲了,不好好珍惜怎麽行。”說完也沒等尹宸星回答,伸手取過床頭一瓶紅酒,又從抽屜裏找了兩個玻璃杯,滿滿斟上。
尹宸星嘆了口氣,伸手接過杯子,大概是心中郁結太久繼續發洩,他想也沒想就仰頭一飲而盡。
楚霁凝視着他,直等到他喝盡最後一滴,終是無奈地揚起唇角,輕聲道:“宸星,以後自己一個人,記得要好好的。”
“……你又開玩笑,我哪裏還有以後可言,這……”尹宸星将杯子放在桌上想要起身,卻冷不丁站立不穩一個趔趄,緊接着頭腦開始昏沉起來,“阿霁,這酒怎麽回事?”
楚霁不言,只是無聲地攥住了他的手,而下一秒,尹宸星身體前傾,猛地栽倒在他的床前。
那瓶紅酒,本就被事先下了能使人短時間昏厥的藥物。
“宸星,別怪我。”楚霁摸了摸尹宸星的頭發,唇角輕揚,笑容苦澀,“我只是希望能在最後為你做些什麽。”
你已經為無極付出了太多,如今何必連性命也要留在這裏,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本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
當初說着“生生死死,風雨同路”的、我身邊的兄弟,到現在就只剩下你一個,宸星,我怎麽能再看着你成為無謂的犧牲品?我怎麽忍心。
只是抱歉,以後要留下你一個人了,我們都不在身邊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
替我,替我們,平靜安好地活下去。
“Jimmy,到我房間來一趟。”
片刻,叫作Jimmy的手下推門而入,恭敬謹慎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之前我讓你訂的船票辦好了吧?找可靠的人,把宸少爺連夜送往C城碼頭。”楚霁說完,頓了一頓,像是做出極大的決定般又補充道,“還有,替我辦好最後一件事,你們就可以去自尋出路了。”
Jimmy驚道:“自尋出路?少主這是要解散無極?可主人說過……”
“我父親已經走了,現在這裏我說了算。”楚霁回答得斬釘截鐵,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按照我的話去做,完成後你們就離開吧,別回頭了。”
別回頭,人生總是有着太多遺憾和無法選擇的往事,既然決定了就繼續往前走吧,每個人都擁有為自己而活的權利。
Jimmy将他的吩咐一字一句記在心裏,而後後退兩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少主,我替兄弟們謝謝你。”
“不謝。”楚霁俯下身去,用力地抱了一下尹宸星,沉聲道,“記得給宸少爺罩上風衣,外面很冷,還有,把于洛的骨灰一起帶走。”
“是。”……
房門終被再度關上。
楚霁披上外衣,有些費力地撐起身體下床,走到錄音機旁,将那盤磁帶插了進去。
錄音機嗡嗡發出微響,磁帶轉動,半晌,從裏面傳出低沉溫和的男聲。
曲調緩緩流淌,帶着熟悉的暖意,直達心底。
——“我還記得彼年初遇,寒冬将過
春風不解,緣字難說
是誰揉碎漫天星辰
換你眸中光影斑駁
街旁是誰拂弦低吟,古老情歌
一紙書盡,曲曲折折
酒暖花深繁華巷陌
終究是
恩怨難了彼此錯過
昙花一季燦如你我
莫問歸期還要奢望什麽
曾經細數來時路,知與誰說
只是停留在雲端,不敢承諾
你是美麗的錯誤,自心底悄然經過
攜來一世絢爛煙火,令我甘願墜落
燃燒信仰焚盡企望
禁锢成不死不滅的枷鎖
行至末路而放手
是我,最後的溫柔
直至生生死死
看盡紅塵俗世,多情又奈何
這世上唯我一人
懂你寂寞……”
這世界上最值得慶幸的事情,莫過于我愛着你,而你也懂得我。
還記得那年初春,外表呆萌的少年冒冒失失闖進了自己的視線,從此他的生活多了一抹難以忽略的亮色。
搶走他看上的女人還裝出無辜神情,在酒吧裏膽大包天公然挑釁,夜深人靜二人獨處的時候在客廳載歌載舞,糊裏糊塗發錯信息約他見面卻死不承認……這些全是只有祁白才能做出的荒唐事情。
然而也只有祁白會不計後果地将受傷的他救回家去,會躺在他身邊陪他熬過漫長的黑夜,會為了他的安危不管不顧地并肩作戰,會在僅剩下一條手臂的時候也給予他溫暖的擁抱……
彼時怎麽就能想到會愛了呢?直愛到死心塌地萬劫不複。
現在記起這些,恍如隔世。
回憶最殘忍,卻也最溫情,它會勾起靈魂深處對那個人的所有思念,它能将愛人的名字永久镌刻在心底,任憑時光匆匆也無法抹去。
我愛的那個人有着蓋住額頭的柔軟短發,有着新月般彎彎的眼睛,還有着這世上最幹淨純粹的笑容。
我的小白,我的小太陽。
磁帶中的歌曲還在繼續播放,仿佛祁白坐在面前,微笑着在敘述兩個人從前相識的故事。傷口撕裂般地疼痛着,楚霁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靠着牆壁,任由眼淚無聲無息順臉頰滑落。
往昔往矣。
……當又一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替天和烈焰的聯合隊伍終于攻進了無極總部,這次的行動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因為總部的所有成員都已經在楚霁的授意下各自逃命去了。
對方迅速占領了無極總部,随後便開始在大樓的範圍內挨個屋子搜查。
腳步聲已隐隐接近,在盡頭的房間中,一身白色正裝的楚霁,将懷中刻有祁白名字的骨灰盒,動作輕緩地放在面前桌上。
“小白,我們就要見面了,你開不開心?”
照片上祁白的笑容依舊燦爛,像是無聲應答。
楚霁俯下身去,溫柔地親吻那張黑白遺像。
然後他擡起右手,平靜從容地按下了旁邊遙控器的按鈕。
事先布置在全樓各個角落的□□依次轟響,仿佛來自世界末日般的震動瞬間掀起滾滾熱浪,從底層開始直到迅速席卷了整棟總部大樓,火焰連天,很多人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炸成了碎片。
燃燒,毀滅,這就是他給予無極的結局,也是為自己選擇的最好歸宿。
死亡步步臨近,他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歡愉。
那些愛過、笑過、流淌在血液中無法割舍的記憶,在生與死的面前,也不會褪色消失。
無論有沒有下一世,此生刻在靈魂的烙印,永不泯滅。
楚霁眯起眼睛,看到在熊熊火光中,祁白正微笑着朝自己走來,眸色溫暖,一如曾經。
他笑着,向對方伸出手去。
“來,小白,我們回家。”
直到二十年後,提起當初那場黑白紛争,許多知情人仍會報以無奈笑意亦或是遺憾嘆息,仿佛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诠釋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烈焰當年滅掉無極和暗社兩大勁敵,如願以償統一黑道勢力,後來少主周少庭正式接手了父親的事業,排除異己勵精圖治,使烈焰一直保持不可撼動的霸主地位到如今。
不僅如此,替天特戰組織也沒有再和烈焰起争執,兩家自始至終都維持着當初友好的合作關系,甚至有人見到過替天繼任的新首領顧塵私下和周少庭一起吃過飯。
當然,這其中關節,就不是外行人能看透的了。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的是,烈焰少主周少庭至今仍未婚娶,道上也從未傳過關于他的□□,據說始終被允許留在他身邊工作的女人只有一個,叫作沈梓君。
周少庭的手臂上有個紋身,曾有人親眼見過,是個“白”字。
往事塵埃落定,多少愛恨已成為歷史。
……傍晚,靠近越南的某島之上。
微風輕拂,夕陽在海面投下溫柔絢麗的光幕,遠處隐隐傳來孩童天真稚嫩的笑聲,渲染出一片暖意融融。
景致如畫。
有個少婦打扮的女子已經在海灘邊駐足很久了,她大約四十餘歲,但難得的是容貌依舊美豔動人,并沒有留下多少歲月的痕跡,她就這麽怔怔望着遠處坐在礁石上的黑衣男人,悵然無語。
總會有這麽一個人,讓自己感到莫名熟悉,就像年輕時被固執塵封的情感再度蘇醒,一點一點喚回疼痛卻幸福的回憶。
大概是錯覺吧。
“婷惜。”身後走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親昵地攬住她的肩膀,“在看什麽?”
“……沒有。”她轉過頭恍然一笑,“只是覺得那個人很奇怪。”
男人笑道:“我聽這裏的居民提起過他,他就住在附近,獨來獨往從不與別人交談,似乎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
“哦。”
“好了,我們走吧,天黑之前還要趕回家呢。”
她順從地點點頭,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終是和丈夫一起并肩離開,直到身影慢慢沒入夕陽餘晖之中。
有些人,有些事,最好一輩子不再提起,然後沿着永不交錯的軌跡,漸行漸遠。
當落日完全沉入海平線,海水吞沒了最後一絲金色光亮,四周環境複又歸于黑暗。
夜色将至。
尹宸星将披在身上的外衣緊了緊,一面抱緊了懷裏的骨灰盒。盒面鑲嵌的黑白照片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上面于洛的容顏依舊年輕俊朗,眸色溫柔,笑意盈然。
他撫摸着照片,低聲喃喃:“于洛,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有些感情可以穿越時間,直至沉澱成堅定而漫長的思念。
我也是到後來才懂得這個道理,你離開了,兄弟們都離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可我依舊沒有随之而去,而是如阿霁所願選擇了活下來。
活下來替你們守護曾經的信仰,替你們繼續那時無法得到的生活。
“于洛啊,不知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可能是孤單久了吧,這些年經常夢到你們呢……”
我夢到肖然和十一在別墅裏喝着咖啡鬥嘴打鬧,兩個人上一秒還吵得不可開交,下一秒就勾肩搭背和好如初;
我夢到小白在客廳彈着吉他,阿霁坐在旁邊凝神細聽,他探過身去,微笑着吻在小白額上;
我還夢到了你,夢到你在舞臺上唱歌,然後在燈光環繞下,撥開喧鬧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我。
你說:宸星,我一直在。
我從來不信轉世之說,但是現在,我倒寧願寄渺茫希望于來生,彌補那些未完成的企盼。
倘若下輩子還能遇見,我一定會在紛亂的世間一眼認出你,而後牽緊你的手,再不放開。
洗去鉛華,散盡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