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半放燈

“七月半,

鬼門開,

孤魂野鬼撒潑來。

鬼磷磷,

魂擠擠,

黃泉碧落哭不還。”

中元節之夜,月上九衢,萬樹生涼。一群小孩兒在街上嬉戲游鬧,唱着順溜的歌謠,歡快的調子,和奔跑游戲的步子,充滿逢年過節的喜氣。有些孩子,一手牽着大人,一手秉着噼噼啪啪的小火樹銀花,或提着一把懸着的蓮花河燈,靜默走着,似悟節日的肅穆哀思,有種讓人心痛的美。濃重的黑夜中,擦身而過的小光點不停攢動着,一個光點,一個人。

霜氣漸染心頭,苦月孤零零地挂于黑黢黢的夜空,仿佛訴說着幽咽,及永恒無盡的悲涼,給一些人的心頭撒了一把鹽。然懷揣涼涼心緒的卻不只有月,月下思人數不盡。在遠離繁華的京郊,一路走來,路邊有小聲啜泣的,有悄然買醉的,有對水望月的,有擊節恸歌的,有暢談大笑的……卻掩蓋不了那一抹長歌當哭的悲。中元之夜,是屬于失魂者的狂歡。

黑暗中,一個清脆的少女聲輕響,“師父,死去的親人在陰間過得好嗎?”

一粗犷中年男子回道,“會的,他們聽到我們的祝福,會很開心。”

“哎呀!”那少女忽然被一處坑窪絆了一下腳,險些摔倒在地,只聽男子霎時緊張地問柔弱的少女,“雪兒,你怎麽了,沒事吧?”将一只手在黑暗中扶去,兩人關系親昵。

那盈盈少女清淺一笑,“沒事的!”

“快要上橋坡了,你拉着我,小心點。”溫柔的男人都有些可怕,讓人柔軟得可怕。那少女聽了,也不矜持,急忙就勢奔了過去,一伸手,挽在那男子的胳膊彎,兩人同步前行。果然,一不留神,又被石橋處的坡道給阻了一腳,打了個趔趄。少女急忙不好意思地提前解釋道,“不用擔心,我沒事。”

“哈哈,知道你這小姑娘沒事。”男子沉重的心情上開了一朵花。

“師父,我想大家了。”男子一路上少言,少女一會兒一句,一會兒一句地獨自撐着暗黑的氣氛,似是在寬慰男子沉悶的心情。

“我也是。”男子只是輕抿小嘴,惜話如金。

“你看師父,橋下有許多蓮燈飄過,一盞、兩盞、三盞……總共有五十二盞。”少女已脫開手,跑到橋心,望着飄來的小小蓮燈光點,微弱而獨特的小船兒。“咦,那邊又來了幾個——”扭身對着男子指着遠方新增的幽冥之燈。

“我們一起去放蓮燈吧。”男子指着對岸的河邊。

“我聽說,這寫有親人名字的蓮燈,在今晚能夠飄過陰陽邊界,讓彼岸的親人們乘船歸來,與家人團聚。我好希望幽姐姐、柔姐姐和非哥哥他們,都能夠乘船歸來,游進我夢裏。”雪兒一邊放燈一邊祈禱。

“傻雪兒,他們一定會的。”男子輕撫少女頭發。

“師父,你想他們嗎?”

“想。”男子稍稍停頓,“想到心痛。”

“我也一樣好想他們。”放燈後,兩人便走至橋上,目送着小燈船,一路飄着,飄到虛空迷惘的遠方。沉靜的中元,橋上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人從背後踏過,皆是沉寂無言,默然祈禱。站立了許久,男子方滄桑道,“我們回去吧!”聲音帶着些許沙啞。

“好。”少女又挽着男子的手走向遠方寂靜的夜。

遠處,小孩子們還在通宵地嬉戲,手中搖曳着點點銀花,将原本沉靜的夜,散成火城。“哈哈”“嘻嘻”的爽朗笑聲,天真之趣樂,和永無止境的黑暗,相映成趣,和諧動人。

石橋旁,過了不久,又來一人,只身孤獨,持一盞紙糊的蓮燈,輕放水中,口中呢喃,“阿姐、阿柔,你們在那邊還好吧!”邊說,男子手輕掩淚,撫不平哀傷,只是絕望如一洩之汪洋,剎不住口,他雙手緊捂心口,微喘着濁氣,悲恸不已。“為什麽老天爺對我這麽殘忍,讓我和摯親摯愛永無相見之日,還殘忍地抹滅我微薄的希望與幻想,只有絕望,只有絕望啊!心痛啊!”痛哭的夜,男子盡情發洩,或許明日一覺醒來,又當如麻木行屍,踽踽獨行,穿過街角喧嚣的鬧,一切都那麽陌生、遙遠。

這座古石橋,見證了龍域代代人的生離死別。

龍域的京畿之地,一直以來,皇權由高貴的龍族貴胄統領,歷經人世滄桑,如今的國君是前一任君主龍淩的弟弟龍溟,在他的統治下,國泰民安,一派祥和,但和諧安泰下卻掩蓋着一股無法平息的憂傷,冷暖自知。龍域國度,幾經腥風血雨,如今再次重建,添了些陌生感和無可奈何的味道。還好,龍溟的身邊還有慕容雪兒,這是上天的恩賜。想要得到救贖,想要浴火重生,唯有熟悉的靈魂接引,才能重來得安詳。

“雪兒,你不會有一天也離開師父吧?”

“放心師父,我永遠不會。”

“一丁點打擊,也會擊塌吾脆弱的心,你是師父最後一道防線。”

“師父,你走到哪,我永遠陪您到哪。”

“謝謝。”

……

當年,皇兄龍淩執掌龍域君權,弟弟龍溟正意氣風發,氣概激昂,難得的是兩兄弟和睦,互相體諒扶持。龍溟雖存救世濟民的善心,但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争名利,守而善藏,常常帶着家臣奴仆游蕩江湖,樂不自勝,遇需要救濟的百姓,便伸出援手,以解人危困,日子甚是自在。

一次嚴冬冷冽,迎着呼呼的寒風,龍溟在寝殿紅泥小火爐旁坐不住,便随性起身,順手撈了一頂黑狐皮冠帽,披上紫貂翻毛外褂,腰間束一襟帶,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瞅着卻十分利索,貴氣。他收拾好行裝,負上箭袋,叫了三五個會騎射的仆人,蹬上馬準備出門。正待走時,忽聽小厮急匆匆禀告,“國君來訪。”

龍溟還未來得及出門相迎,皇兄龍淩已然踏入院中。龍溟急忙跳下馬,朝着君主行禮,“皇兄,為何來得如此匆匆,也未提前知會一聲,讓為弟好好準備一番。”

“為兄見天氣惡劣,來關心你一下,即興而出,兄弟之間哪裏還需那樣的繁缛禮節。不過,好似我來得不是時候?”龍淩見這人裹腰打野的裝扮,仰天大笑。

“哪裏,我這就讓小厮們備些好茶,我與皇兄好好暢快一敘。”

“不必了,原本無事。等你打獵歸來,記得讓為兄開開眼。”龍淩亦不計較,轉身便和随從匆忙離去,兄弟情深,衆位下人都明眼看得見,不過,龍溟在君主面前還是禮節備至,從不越矩,只有私下無人,方一敘親情人倫。

龍溟見其遠去,才又迎着蕭索唿哨的北風,艱難出門了,老少一行人皆是騎射的好手,快馬飛馳,哧溜一聲穿過鬧市街道,只因天氣惡劣難耐,街市上人行稀少。天上陰雲密布,正醞釀一場暗夜的大變。只是未曾想,飄飄然鵝蛋大雪傾盆而至,說下便如銀瓶乍破水漿迸一般,下得淋漓盡致。衆人視線受阻,駿馬飛奔中,跟在一旁的老仆大聲禀道,“少主,我們回去吧!”

“既然行了這麽遠,再折回多沒意思,不如趁雪而行。”

“可是天恐生大變,阻了歸途,我們的行囊備置稀缺。”

“不必勸了,這樣不更有趣嗎?”龍溟少主策馬更甚,只在一瞬,便拉開後面的仆人數丈遠。鬧市的長街,一直延長到黑暗昏黃的遠處角落。視野拉近,馬在高馳着,龍溟料一路來無人阻擋,便只是稍稍煞馬,欲高速馳過十字路口。

心正定,輕拽馬缰繩,卻不料,奔馳的馬踏雪而奔時,那個十字拐街陰暗旮旯處,忽然閃出一個小男孩。眼看頃刻之間,男孩便将被跺為血色肉泥。龍溟心中一驚,腹策頓亂,急忙雙手拉缰繩止步,卻已是來不及,馬腳随着落地一層的白雪道,速度滑溜更快,即刻便要将小孩送入無邊死亡。“快躲開,小孩兒!”

呵斥對方,那男孩因被眼前這場突發而來的橫禍吓到,腳更是釘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陷入僵死,雙眼蹦出吓人的血絲,口盆大張。雪慢慢飄着,無聲又無情,兩顆心加速跳動,瞬間沖進雲霄。

說時遲,那時快,龍溟本能急性運功,縱身向高空一躍,騰空而起,至數十步高,旋即翻了個身,身體微躺,重力全部強壓至右腳上,咬着牙,用盡全力,旋風腿從斜側踢向馬腚左側的地方。腳觸馬身,馬的打滑方向稍斜,被反彈出去的龍溟,又是猛提一腳,這一次,險些與小孩擦身的馬,被騰空踢起,那可憐的馬兒因遭重擊,身體不由自主地痛苦嘶鳴起來,蕭蕭馬鳴,穿過數重雪屏,霎時,飛撞在斜對面的一側建築上,胭紅的血瞬間飛粒四散,與飄飄的雪毛相容,一時間,紅色的雪花如落梅一般,點點墜落,給靜谧的夜市增添一些喧嚣。那馬只是重重地喘了幾次氣,便暴斃而亡了。

“你沒事吧?”龍溟輕輕卷抱起小男孩,将其安放安全之域。

“沒、事。”小孩兒完全被眼前這個男人的神力給驚呆了。

“趕緊回家吧。”龍溟輕輕撫了撫小男孩的肩膀。這時,不遠處,那一茬仆人正奔馬趕往這裏,龍溟忽然飛騰輕起,躍上一個小仆的馬上,從這一小隊人馬,消失在了街市。

那被撞擊的人家,忽聽轟隆的地動山搖聲,還以為龍域又地震了。大人拎着小孩,裹挾着老人,一擁而出,發熱的頭腦卻被劈頭蓋腦的雪花擊涼,大聲咒罵,“他媽的,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大地恢複寧靜,頓時有種被這清淨的雪、頑皮的夜給戲耍的感覺。“誰家的馬,竟然撞到我家後院牆上了。”

雪依舊如此大,掩蓋了一切熙熙攘攘的咒罵聲。那小孩兒,一動未動,在黑暗的地方冷眼望着一切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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