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深喁喁談
慕容家臣的書房密室,萦繞在亂屋群落曲拐幽深的僻壤之處,慕容氏正欲行待客之禮,沖泡茶水備置糕點,當下便被龍溟阻停,“時間緊迫,我拜托些事情便回,不可耽誤明日早朝。”一間小屋中,龍溟四人與慕容氏圍坐小火爐,喁喁低談。紙窗外,冰風呼哨,野馬嘶鳴,寒冷在不停地窺伺着屋中歡躍的小火苗。
“兄弟,這次要拜托你件或許是生死交契之事,你接或不接?”龍溟挑眉。
“王爺,這還用客氣,生死皆不尤。您是我慕容一脈的大恩人。”慕容氏說罷,舊日情分襲來,感恩之心激動不已,欲起身拜服,被龍溟單手按住,“當是我龍溟行此大禮謝謝你。”
龍溟欲行卑微的跪拜大禮,被慕容氏嚴拒。“少主,我若接受您的大禮,豈不要當場自刎以報虧欠之恩情,切不可吶!請直言吧。”
“事情未必到瀕死境地,但需你頂住一切壓力,甚至是聖上的猜疑,要将秘密爛在肚中,守口如瓶,方可平安。”
“臣下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舒爾和雪兒都用無形的手捏緊咽喉,聽着那二人生死攸關的對話,不敢發出一丁點呼吸聲。
龍溟正欲提口,忽聽窗外沙沙的聲音,警覺地不住冒出一層冷汗。慕容家臣會意,急忙起身開門四處探視了一眼,又輕攏上門縫,“少主,無事,我這個書房僻靜隐秘,是我商議軍機大事的地方,一般人不許靠近。”
龍溟點了點頭,嘴唇輕輕開合,緩緩講起小雪兒的事情,言及怪異于常之處。慕容家臣用視線打量着那個兩三歲樣貌的小姑娘,确實冰晶可愛,不染俗塵,但與常人的小孩似乎無異。
“我駐守龍北邊疆多年,那些異域的奇人異事見多了,像雪兒姑娘這樣生長迅速,倒也沒什麽稀奇的,或許天生體質特異。”慕容墨雖看似粗粝之人,臉颏胡須髭髯虬據,可心思澄淨,這般忽大笑起來,以寬慰龍溟,使其舒心。小雪兒被慕容氏坦蕩的笑聲給吸引過去,尋聲仰面看去,心中頓時對那滿臉粗犷的中年男人多了幾分好感。龍溟是一個宅心仁厚的貴族,身上沒有纨绔子弟的邪思,他因緣救渡的冥冥之客數不勝數,慕容墨、舒奕皆十分清楚其為人,并不多抱怨他冒着如此大的風險救人的緣由。
“這幾日相處下來,我敢保證,小雪兒是一個落落大方的小姑娘。可是近日京畿暴雪,雪夜連連發生怪異命案,大巫師言及,一切初生的生命皆可能是妖邪的禍胎,雪兒正是雪中出世,她待在皇宮,遲早會被聖上知曉。”龍溟緊鎖眉頭,一字一嘆氣,“是龍溟懦弱無能呢!”龍溟那真誠的坦白,讓衆人又是一震。
“少主救人,何錯之有?”舒奕在一旁厲聲道。
“王爺莫憂心,我看這小姑娘跟我很有緣分,讓她做我的小女乃是我的榮幸啊,我老來得女,只有一個冰兒,如今來了雪兒,豈不雙全?何況雪兒如今并非嬰孩之貌,乃是我失落在外的三歲私生女,這樣誰能怪罪于我?”慕容墨亦是忠厚老實之輩,性情落落,待人毫無機心。
小雪兒在一旁忽如精靈一般哈哈發笑,“小雪兒會好好聽話的。”
衆人一見,瞬間心都如雪蓮般綻放了笑容。“雪兒真乖,以後你就叫慕容墨雪吧?”那慕容氏伸手去摸雪兒的金黃頭發,雪兒并未大哭大鬧抗拒。
“雪兒,以後記住,你的家就是慕容府,你的名字叫慕容墨雪,今年三歲了,你的父親是慕容将軍,這是你舒奕叔叔和舒爾哥哥。”龍溟一一對雪兒重新鄭重介紹。雪兒一直對龍溟的話記憶猶新,龍溟亦能感覺出來,大概是初見的緣故吧。
雪兒伸出小手,指向龍溟:“那你呢?”
“我龍溟就做雪兒的師父,可以嗎?”
雪兒靜默一小片刻,方才點了點頭,伸出手指學着龍溟先前的樣子,“拉鈎,師父和舒爾哥哥要常來看小雪兒。”舒爾和龍溟便高興地伸出了手指,勾住雪兒的手,三人立下最神聖無邪的契約。
“說好的,不許反悔。”雪兒坐在凳子上手腳舞動起來。
“那雪兒也要聽慕容将軍的話,不許表現出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好嗎?”
“好。”龍溟伸出手掌,一張大手和一張小手擊掌為誓。
“我知道雪兒一定會乖乖的。”龍溟笑着站起身來。
暗夜逼近四更天。龍溟憂慮起來,“兄弟,我們得走了。”
慕容墨明白,拉着小雪兒起身,“王爺,請放心,關于雪兒的身世我會對所有人保密,包括妻女。我相信她們會理解的。”
龍溟便撐拳做了個揖,“拜托了。”随即俯下身,雙手捂着雪兒凍紅的臉蛋,“雪兒,龍溟師父和舒爾哥哥要走了,你要好好地成長,龍溟一有機會便會看望我的小雪兒的。”龍溟正笑着啰裏啰嗦地告別,忽地,雪兒陰沉的臉嘩然哭出了聲音,“師父,我舍不得你們走。”
龍溟一把摟住雪兒的頭,貼在胸口,“小雪兒要學會忍耐,這樣龍溟才能看着雪兒健健康康長大,變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好不好?”
“好。”雪兒用衣袖擦了擦淚,又笑了起來。
舒爾亦伸手拉住雪兒的手嘻嘻道,“我會常常來看你的,小雪兒要記得常常開懷大笑啊。”
雪兒牽着慕容氏的手,目視書房的門開了又合了,跟着一行人走入夜色暈染的冷風中,她一直盯着龍溟他們蹬上馬匹,消失在了刺骨的冰寒中。那雙幽藍的眼睛,散發着微微的光,如貓眼一般,直直穿透黑夜,龍溟一絲一毫的動作皆收入眼簾,一清二楚。未來,每每雪兒站在荒涼的高城上遠眺遠方的來客時,是舒爾或是龍溟,只要一出現在天際線時,那人便早已在雪兒的眼中輪廓分明、定格,她有許許多多奇怪的地方,或許龍溟都不清楚。
簸蕩靈魂的救贖,或許從從前某一刻你伸出的援手機緣之下,便悄然開始,是開出什麽樣絢爛的花,只能靜待歲月的佳音。龍溟的善良,注定是颠簸。
那天深夜,好奇的慕容墨冰一直如魔鬼般吸食着窗外的動靜,她見證了父親帶着一群人消失在視野中,走向曲曲窄窄的書房,又見證了那些人走回院落,走出大門,父親拉着一個小姑娘的手,比往日更加溫柔。或許,第二天,慕容冰兒會發覺,她的一切寵愛被一夕打破,只因自己看到了父親帶來一群人,又送走那群陌生人,自己從此要多了一個小妹妹,家中的情感再難如往日平衡。世間的定律便是如此,三角形具有永恒的穩固性,而平行四邊形卻會随四角的變化而變化……這是何等的微妙呵。
慕容氏長期駐守邊疆,對京畿朝廷的政治變化不甚敏感。龍溟亦不曾想,第二天的朝堂之上,便發生了一系列鬧哄哄的大事,似與雪兒有關,又似與雪兒無關,一切如同陰謀一般,僵屍乍現,頻出的詭異怪事,只是□□而已。
上早朝時,龍溟身着莊重的黑色朝服,如期趕至。一入朝堂,便發現衆人看他的異樣眼神,仿佛洩露着不可言說的秘密。只有大巫師,捋着胡須,端立前排,毫無任何動作,龍溟望着他的後背,竟然産生一絲心安,那個人的立場永遠那麽古怪,沒有人能夠操控他的心,包括聖上。
“上朝!”聖上身邊的禦侍一聲高吼,金銮殿上如轟霆雷響,在萬衆敬仰的目光下,迎着群臣卑微的身姿,龍淩着一身華貴衣袍,緩步踏入,殿中靜悄悄的,只有踏步的聲音,敲靜一切喧嘩。坐在北辰之位的那人,不怒而威,大概正是這種儀式感,讓龍溟覺得那個兄弟愈加疏離。
龍淩端坐朝堂高位,眉目微皺,模棱的眼神隐藏在眼皮之下,讓人揣摩不清楚,聖上今日是喜是悲。身旁禦侍高聲道,“衆位大臣,有本請啓奏。”一時間,聽到這個信號後,衆人又哄哄然鬧騰起來,朝堂些許有點類似賣菜的集市,買菜人熙熙攘攘,交頭接耳。
龍淩原本雙眼合攏,那一瞬面容驟然現出煩躁,尚未發言,臺下之朝臣急忙紛紛捂住了自己犯賤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出氣。
“衆大臣,有事請直接禀明吧。”禦侍的話語簡直比皇帝本人的還要多,衆人只聽,聖上在這時輕手捂嘴,咳嗽了幾下,又垂手于龍椅的把手上。
正當衆人扭扭捏捏時,龍溟身後一人高聲亮堂喊道,“臣有事啓奏。”
龍淩合攏的雙眼瞬間似遇到欣喜大事一般,迅捷地睜開了,他吃力地端起一根胳膊,朝着下方揮了一下。一旁的禦侍越俎代庖道,“忠義将軍,直接講吧。”龍溟望着這神采黯然的皇兄,心中許多不解,“莫非聖上的傷寒症又加劇了?”正尋思着,下朝後去單獨拜訪一下聖上。孰知聽到那将軍轟隆一語,心中坦然的心又騰地跳了老高,纏繞的頭緒又繞纏在一起。
“臣玄烈禀明,最近調查的離奇雪案疑霧重重,依照大巫師言,吾等全力搜捕調查甲辰日大暴雪中新生的生命,凡是城中的牲畜降生,吾已命人全數捕殺。凡龍域城中大雪日新生的嬰孩兒共有四名,吾全數收押有司,如今請示聖上,這四名嬰孩兒要如何處置?”
那意似昏冥的龍淩閉上雙眼,并未發出任何指示。卻只聽臺下,忠義将軍玄烈扣手道了聲,“臣下明白了,下朝後即日處斬。”龍溟一聽,心中大驚不已,這和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有何區別?他焦急地等待着皇兄前來阻止臺下那個小醜的自作主張,然而那最熟悉的人如同假寐一般,一言不吭。
龍溟正欲站起來阻止,忽又聽玄烈高聲道,“聖上,只是——”
龍淩方聽“只是”一詞,便兩眼放光,睜大了眼睛。“只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