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入戌時,綏安侯府。

雨勢歇停,青石路面聚了水窪,濕漉漉的摸黑不好走。

喬平昭就着眠春提着的引路燈進了栖梧苑,庭前芭蕉葉一團團,遮天蔽日的架勢。水珠垂在葉尖,落到水缸裏發出叮咚叮咚的回響。

如同前奏。

喬平昭,哦,不對,現下應該是宋吟晚了。她就着眠春提着的引路燈籠,望向了透出燈火的屋,人聲隐雜,頓住了腳步。

“小姐,祝媽媽說侯府終歸是侯府,不是在國公府當姑娘的時候,您剛嫁過來,還沒站穩腳跟,侯爺也還沒回府,要遇着什麽莫太要強,忍一時風平浪靜。”眠春一邊望着她的臉色有些緊張道。

“我曉得祝媽媽的意思。”宋吟晚瞧着她小臉苦大仇深,不禁扯了下嘴角露出笑容,“且放心,你主子我最是個講理的人了。”

眠春瞧着她笑,暗暗抽了記嘴角。這話從她家小姐口裏說出來怪滲人的!

宋吟晚只在苑裏停頓片刻就進了。

門簾輕晃,眠春往前早了一步打開門簾,看見裏面擠了一屋子人甚是吃驚。

宋吟晚始終噙着淺笑,似乎對這一幕并不意外,屋子裏一下十數雙眼一同看過來也不露怯。先到了坐在榻上的老夫人跟前見禮,“問老夫人安好。”

這位綏安侯府的老夫人并不是侯爺的生母,而是老侯爺的原配,鄉下窮苦出身,後從徐州帶着孩子一路入京投奔。

怎料聖上賜婚建安縣主,反成了妾。直到建安縣主殁後,才又被擡為正妻。

祝媽媽擔心的,不僅僅是宋吟晚那暴脾氣,這侯老夫人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幾十年過去,這位侯老夫人的做派還是與京城名門格格不入,倒是倚仗着年紀越發刁鑽潑辣。就是私底下,京裏頭還有個詞來形容這位侯老夫人,叫正路野妻。

果然,老夫人聽了話不見臉色有一絲好轉,依舊是拉得老長,“我福分薄,可擔不起你這聲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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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這是何出此言?”宋吟晚的聲音洇着厚重鼻音,軟乎乎的,卻也是給了屋子裏勢弱好拿捏的訊號了。

老夫人邊上坐着的華服婦人瞪着宋吟晚,那模樣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似的,“老夫人,你可得給我做主,我們哥兒明年春還要考功名,絕不能毀在這寡廉鮮恥的□□手裏!”

“不會的,不會的,璟哥兒是個好的。你既是偷拿的,想必他還不知,那就別髒污了他讀書人耳朵,老婆子定給你個交代!”

“謝老夫人!”美婦人身子湊向老夫人那,得了撐腰的,氣勢越盛。

這劈頭蓋臉的一通,把宋吟晚孤立在堂下,還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圓臉婦人不落忍,出來說話,“四弟妹身子爽利些了?”

宋吟晚識得這位侯府大夫人封顧氏,是因她病着的時候,是唯一來探望說話的人。

遂點了點頭,“謝大嫂關心,藥湯起效,今兒就覺得好多了。”

她故意咬重藥湯二字,是想瞧看屋內衆人反應,只是暗暗掃量了一圈都不見異色。那下藥謀她命的必然是在府裏,不過敵暗我明,局勢尚不明朗罷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重重咳嗽了兩聲。封顧氏臉露了一絲尴尬,抓握着宋吟晚的手,“你二嫂對沾了璟哥兒的事都格外上心緊張,我瞧着像是有什麽誤會,既是來了,過了門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且管說清楚就是了。”

封顧氏端了大家長做派,乍一聽沒什麽錯,還像是偏心包庇她的,要是無中生有的也就這麽給扣下帽子了。

宋吟晚本就不喜同陌生人過分親近,暗中抽回了手。偏這時有人不領情了。

“嫂嫂這話說的,事兒不是出在你房裏,你這瞎子趕廟會往上湊熱鬧呢?”二夫人封柳氏吊着細長柳眉,冷着面張口就怼。

“我明明是好意……”

在封顧氏後面坐着的兩名小婦人則幫自家婆母出聲。“嬸嬸何必要這樣曲解我婆母的意思”雲雲。

可那封柳氏慣是個嘴利索的,以一敵三也不顯弱,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當堂拌起嘴來。

宋吟晚聽了半天都沒聽到正題,腿乏心累。悄摸掩唇打了個呵欠,一擡眸,就對上了老夫人冒火的眼光。“……”

“混賬賤人,就是你惹出的怨賬,竟還敢懶耽怠慢!”老夫人猛地一甩袖,小矮幾上的茶盅滾落摔碎在她腳邊。

頓時惹的四下噤聲。

茶盅落下來時,茶水濺落了裙邊,連着泡發的茶葉梗挨在鞋面上,好不狼狽。

宋吟晚也想着低調做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犯到了跟前,那就沒有手軟的道理。

熱熱鬧鬧一場戲,唱到了正頭上。

她往後退了一步,離那碎渣和垃圾遠了點,也正正好把所有人的目光神情收了眼底。“左一個□□又一個賤人,像侯府這樣的勳貴人家,竟是這般口不忌諱,紅口白牙就斷案,如此教養着實令人大開眼界。”

“好個牙尖嘴利的,還敢倒打一耙!”封柳氏拿着帕子的手顫顫巍巍指着她。“你自己做過什麽你自己清楚!光說我都覺得臊!”

宋吟晚已經憑着這幾人所言有了些猜測,面上端着不顯,“哦?我怎麽不記得我做過什麽能讓二嫂羞臊的?”

“誰不知道你癡慕我兒!”

“柳氏!”老夫人斥聲!

滿堂的都安靜了下來。

宋吟晚面上罩了寒霜,那一雙漂亮眼兒就如同水沉珠,烏黑烏黑又透着湛亮的光。“無憑無據的事休要胡說才好!”

她頓了頓,“還是二嫂有這等癖好,什麽髒水都往自家接?就算是,我也不是任人辱罵的主兒。”

“你——你就是個潑皮腌臜的東西!”封柳氏氣得直接把手裏的東西扔了出去,只是那東西沒的重量,碰了宋吟晚的衣角掉在了她腳邊。

眠春連忙撿起來遞到主子手裏。

宋吟晚早就不想兜圈子,逼得封柳氏氣急失态扔了‘證據’出來,也好瞧瞧這‘鴻門宴’的由頭。

只是這一看,就默在了當下。

封柳氏平轉了怒氣,瞪着她的眼裏滿是解恨得意,“怎的說不出話來了?是見了這白紙黑字,沒的抵賴了罷!”

老夫人氣得捂着胸口哀呼,“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老四媳婦,這……”就是封顧氏也沒的話說,啓了口又閉上,尴尬不已。

“這不是我寫的。”宋吟晚道。

“什麽?”

“還有這麽個賴的法子?!”

宋吟晚将這封愛意綿綿的書信提着兩個角大方展開,“這心悅君兮的君,不,應當是通篇這一字,所有的口都未包住,還有這‘憶’字,該是彎鈎向上,這裏弧度露顫,并非我的筆跡,當是有人故意模仿!”

“怎可能呢?!”封柳氏不信。

“去我房裏取我平日裏的筆墨,一對便知。”

眠春很快領命就去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取了過來。一比照,還真能看出差別來。

原先氣勢洶洶問罪的封柳氏蔫了聲,讪讪笑了兩記,直接拿信紙在燭火上一點,扔了地上。

宋吟晚就那麽盈盈瞧着她。

封柳氏被瞧看得發毛,故意避開了去,還挨了老夫人那一記狠瞪,心裏也着實委屈。誰讓這宋吟晚劣跡斑斑,這不見了信才鬧了這出,可到底礙着嫂嫂的面,以及讓宋吟晚下的面,不想再回應。

“左右我是為了璟哥兒,也是為的侯府。這做人吶,行得端正才是最緊要的。”

“二嫂莫不是真當我是個軟柿子好捏的,我好好的過來受你一頓排頭,這就完事?”宋吟晚的笑意頃刻化無,也恰是她始終都淡淡的,一副病弱相給了人錯覺,現下一收,只覺得那氣勢駭人得厲害。

“我一個新婦因病無法給老夫人諸位嫂嫂請安是我于禮數不足,但今夜這番,就是拿到官家面前我也占着理兒。”

她這一說,封柳氏嘴唇嗫嚅,到底是怕了她母親郡主身份高貴,能在太後面前說得上話,拉着臉面給宋吟晚仔細賠禮道歉。

“好了好了,誤會解釋清楚是再好不過了。”封顧氏出來圓場面。

老夫人尴尬咳嗽了兩聲道是乏了要休息,就讓婆子攙扶下去。

宋吟晚的目光從老夫人那收了回來,倒沒不依不饒,只是在臨走前撂了話,“以往因着我少不更事,恃寵生嬌,倒是真惹下不少誤會,合着是外頭長舌的說長道短不知所謂,侯府不該如是。”

“如今我入侯府,是侯爺的妻,夫妻一體,諸位就算是不顧我的,也該顧顧侯爺的臉面!這信來路不正,抹黑侯府,還請二嫂好好查查才是!”

話畢,沒看餘下一衆的臉色,由着眠春先扶着出了栖梧苑。

一路上,眠春一副憋了話的樣子,等進了自己院子,确認沒外人把門一關才道,“小姐,這事剛就不該這麽過去,得等侯爺回來評評理!她們,她們這也太過分了!”

“評什麽?評我身在曹營心在漢麽?”

眠春一頭霧水,看着她心虛灌下兩盞溫茶,陡的瞪大了眼睛,“小姐,該不會那信真是你寫的!”

“嗯。”宋吟晚也想嘆氣,“不過那時候打馬球扭了手腕,寫的字不像字。”

眠春回頭再想栖梧苑裏,驚出一身冷汗,半晌沒憋出個字。

“那信我記得是托了碧桃,碧桃——!”宋吟晚說着陡然變了臉色,急急往門外走。

眠春快步跟了過去,去到柴房那,就看到祝媽媽臉色鐵青站了門口,往裏看陰仄角落橫躺了個人。

“估摸着是知道自己落不了好,自己吞了耗子藥了結的。”

宋吟晚心頭發寒,她關着碧桃就是為的釣幕後兇手,沒想碧桃卻無聲無息死在了院子裏。今晚這出,不單是下馬威,還是調虎離山!

思及此,寒意更甚。

“小姐,怪吓人的,還是別看了,早點回去歇息了罷。”眠春不敢看,背着身勸主子道。

只是還不等宋吟晚發話,門外頭突然又是一聲跌撞的響兒。

宋吟晚下意識地按着胸口,朝着聲音源頭望了過去,驀然和一雙漠然疏離的眼睛對了視線。

男人墨衣黑發都似浸透了雨水貼合着,臉色蒼白中透了病态潮紅,對視中的眼神漸變,變得狂熱,且莫名。

只是一個相似動作,便叫高燒中的封鶴廷陷入迷亂意識。恍惚回到二人初見時,那一高聲的‘阿昭’,令二人同時回首。後來才知是‘昭昭’而非‘子濯’,然少女微笑傾身與人笑談的一幕卻深深印在了腦海裏。

他一把擒住了宋吟晚的手,呼出的氣息滾燙異常。

宋吟晚還不及驚慌掙紮,就撞進了來人幽邃如深潭的眸子裏。

“昭昭……”

那一眼蘊着的情緒宋吟晚看不懂,只是被感染的胸口似是發麻,連心跳都兀的漏了一拍,傻傻地看着男人倒向自己。

“侯爺,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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