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一夜的兵荒馬亂,在幾方各懷心思中落了幕。

雲隐齋裏,宋吟晚睡到了天光大亮才醒,又是睜眼迷瞪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為什麽屈在紅漆镙钿的美人榻上。

她扶着腰下床,酸軟乏累,腳步輕輕往裏屋邊上去,一眼就瞥見了床上整齊的被褥,空無一人。

“難道是起了?”宋吟晚暗暗松了口氣,松完了才覺得不對勁,“我作何這麽心虛!”

随即想到封鶴廷那張冰塊似的臉,不由幽幽嘆了口氣,只怕一時是拗不過來了。

“小姐,小姐醒了,正好洗漱洗漱用朝飯。”眠春端着盆進門說道。

“幾時了?”

“回小姐,辰時過半了。”枕月替她打理衣裳,也瞧見了她總是揉腰,“昨兒夜裏想必是累着小姐了。”

宋吟晚思緒一歪,滿腦子都是那一吻,登及臉紅:“你,你個小丫頭胡說什麽呢!”

“小姐不曾侍候過人,昨夜裏照顧侯爺定是沒睡好,眼圈都青了。”

“……咳咳。”宋吟晚險些嗆着,淨臉岔開話,“都吃了兩天白粥嘴裏沒味兒,我想吃馄饨,唔,還有牛肉酥餅。”

“奴婢這就傳小廚房那做去。”

枕月被支去傳飯,剩下眠春小心翼翼地給宋吟晚梳發。

發如黑緞,是用發膏養出來的。

從前的宋吟晚,是恨不得天天換花樣,做京城裏最出衆奪目的那個。而病愈後的宋吟晚則簡單多,照她的話說,省下的功夫不若多睡會兒時辰。

眠春替她簪上兩支白玉南紅如意珠釵,玉白珠紅,襯得肌膚瓷白通透。宋吟晚本來就樣貌生得極好,只是不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如今這麽收一收,媚而不俗,愈是讓人移不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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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真好看,跟天仙兒似的。”眠春盯着銅鏡裏吶吶說道。尤其主子臉頰那一抹嬌紅恰到好處,連她這個女兒身都不免心神蕩漾。

“往後也不用這麽讨巧賣乖,阿谀奉承聽多了還是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

“奴婢是真心的!”眠春急忙辯解。都說嫁人許是二次投胎,連主子的脾氣都有所改,于她們是天大好事,也愈發是真心侍奉的了。

宋吟晚逗得小丫頭滿面緋紅,覺着有趣。經幾日相處,同在這陌生侯府,拉近了不少。

眠春手上的動作兀的一頓,想起了緊要事。“小姐,這按理過了門三日後是要回府歸寧,但那時姑爺未回,小姐您也還病着,郡主娘娘怕還一直挂心着。”

宋吟晚一愣,還真是忘了這茬了,“四……侯爺呢?”

改口得有些別扭。

眠春咧嘴一笑,像是終于等到了主子問這句,“姑爺一早去的書房處理公務,瞧着氣色是好多了!”

“哦。”

正說着,枕月端着方木托盤來,食物香氣熱騰騰的迅猛席卷,十分勾人。

眠春又補了一句,“還沒傳朝飯。”

宋吟晚舀了個馄饨,皮薄餡大,裏頭還有筍絲和雞茸,鮮美異常。“公務要緊,要是餓了肯定會傳飯的。”

“……”理是這理,這好歹也做做樣子罷。眠春想拉枕月站一條線,怎料那傻丫頭還跟着點頭,問宋吟晚牛肉酥餅好吃麽。

牛肉酥餅自是好吃的,餅皮擀得得勁,摻了豬油酥,起層後香酥可口讓人欲罷不能。裏面的餡兒紮實,外面酥脆,撒的白芝麻面兒,咬一口直掉渣子。

眠春沒能抵住誘惑,主仆仨分食了一盤,至于有誰吃沒吃的早抛到了腦後。

但歸寧這事,還得和封鶴廷一起。

宋吟晚用過了朝飯才去的書房,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一名婢女扶着紅漆木托盤走出來,見到她盈盈一禮,喚了一聲‘四夫人’便告退了。

“不是說侯爺身邊沒婢女侍候?”宋吟晚總覺得那婢女瞧見自己時露的慌張頗為古怪。

枕月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笑。眠春也像是憋着。

“你們想什麽呢!還不是之前你們給念叨的!”宋吟晚乍也意識到問話惹了誤會。

“許是廚房那送吃的,送吃的!”枕月忙是道。

“姑爺身邊清清靜靜,又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此潔身自好可是難得呢!”眠春提醒,“小姐還是說正事要緊。”

宋吟晚無奈,不過眠春說的倒屬實,她從沒聽過四叔對哪位女子有意。身為官家寵臣,婚姻大事都未必能由得了自己。第一任妻是葉太師之女,官家做媒。第二任是禮部侍郎家的,聽說和姜貴妃母家甚有淵源。

只可惜都命不長久,四叔也挺苦。

但最倒黴的還是她。

宋吟晚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了書房。

“咳,咳咳……”封鶴廷掩唇咳嗽,桌上堆滿了公文書卷,手上一卷于她來時掩蓋在了下面。“你怎麽來了?”

語氣疏離冷漠。

宋吟晚瞧着,剛才在他臉上所見的凄苦恍若錯覺。她不欲作深究,簡明扼要的把來意說了。

“今兒适逢雙數‘六’,擇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個回國公府歸寧?”

封鶴廷的目光落了她身上,孝心可鑒,舉止妥當,于印象中大有不同。要說嫁人轉性,他是不信,不過能蜷着尾巴安分過日子也是好。若有別的謀算……

他擡眼,視線落在了她身上。

女子嬌豔明朗,眉宇透露一絲嬌憨,終究是長樂郡主将她養得過于‘單純’了,如何謀得過侯府裏的人心。

宋吟晚被瞧得後背發涼,怪像四叔在算計人的,眼下要算計到她頭上,那不是只有扒皮抽骨的份!

“侯爺?”

“應該的。”

宋吟晚不由一喜,“那何時動身?”

“封安去備馬車,待我處理完手邊公文就去。”

那叫封安的長随去了,留下一個替封鶴廷研墨。

宋吟晚本來就打算回去等,卻是瞥到了這一幕,頓時目露痛惜之色。

“這頂好的端硯怎能這般糟蹋!”她一眼就看到了蟹殼青的端硯上蓮印,與喬二哥送她的那塊出自同源。

綠端硯産自小湘峽,極少,做工這般精致,包漿溫潤自然的更是少有。而此方硯上還有端硯大師李伯宏的字——圓若用智,靜則生明。我心不可轉,惟持其平。同她那塊,竟是一樣。

宋吟晚不由分說接手了玉簪朱砂墨錠,用腕力三分,于墨池裏似輕揉慢撚。就見墨在池中慢慢化開,輕輕動一動,就均勻地散開去,這叫‘墨荷承露’,哪經得住重力。

殊不知,在她研墨之際,一雙深沉幽暗的眼卻牢牢鎖住了她,眸中随着女子相似神情動作波詭萬分。

“出去。”

宋吟晚一愣,兀的回神,才驚覺封鶴廷的面色着實難看。只一停頓,“侯爺莫誤會,只是見不得一方好硯受不得好待,并無半點私心。”

封鶴廷聲音沉沉:“我知道你私心全在允濮身上。”

允濮是封元璟的表字。

宋吟晚美眸一橫,未接這帶刺的話,轉身就走。

封鶴廷這兒悶了悶,如一拳頭捶在了棉花裏。手握住拳,重重在桌上捶了一下,眉眼間盡是冰冷。只是若細看,定會發現隐雜其中的一抹痛色。

“侯爺,逝者已矣,您可得保重身子。”封肅跪地。他和封安随侯爺從晉州往京城,一路快馬加鞭,累死了幾匹良駒,都不曾阖眼。

封鶴廷眼神驟然幽遠,“我知。”

短短二字,道盡克制隐忍。

眼下時局,他若與喬家走動多些,都會給喬家惹來麻煩。然這滿腔情恨無法纾解,如同鈍刀子剜心,尚不見血,卻撕心裂肺的痛。

男人扶桌起身,廣袖白袍之下,可見消瘦。然那一雙眼望着宋吟晚消失的方向,眸中透露深寒。

“那宋家的,于我侄兒癡慕至深,若真出了錯,不是将好給了由頭。”

“可,可這侯爺的名聲也……”

“我有何妨?”

都不是她,又有何妨?

封鶴廷掩唇将咳,喉頭湧上一股腥甜卻咽回,霎時漫開無邊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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