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宋吟晚從病好了後就得早起去栖梧苑請安,每回都是眠春叫起來,今兒是自己起的。到底是屋裏頭多一人,不習慣。

只是趕了巧兒,很快就聽到從屏風後傳來了動靜。

“侯爺醒了?”

“嗯。”

宋吟晚披了衣裳,看了眼外頭還暗着的天色,“可是我吵着了,侯爺還可安歇。”

“不了,今日要入宮。”封鶴廷也起來了,沒叫封安封肅,自己便利落開始穿戴。

一會兒沒人說話,屋子裏就落了冷清。

宋吟晚看過王姨娘為父親整理衣冠,那是婦人家該做的,可按在她和四叔身上,就說不上的奇怪了。

“要去老夫人那?”封鶴廷問。

“嗯。”

封鶴廷手上的動作一停,“每日都這時候?”

宋吟晚點頭。這倒是知曉的,尤其是嫁過門的新婦,少不得被婆婆做規矩。以前家裏的兩位姨娘就是到現下也未能省。

“那邊倒是擺的夠大架子。”封鶴廷冷嗤了一聲,繼續攏上了衣擺,“我生母在祠堂,你需得去上炷香即是。栖梧苑那邊,無需過多搭理。”

說着拿起了腰封,卻系不住扣,“過來。”

宋吟晚還回味着他那不敬的話,手裏頭就被塞了一腰封。再看男人已經伸開了胳膊,只得硬着頭皮侍候。

手往前繞了一圈,她壓根不敢碰着,免得又被疑心占什麽便宜似的。這番小心翼翼反而磨蹭生出了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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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偏正主緊張得不行,一點沒察覺到男人凝落的視線裏暗流湧動。

但合着是個系腰封的事,費不了多少時。

宋吟晚一系上,就立馬松開退了兩步。可那股冷香似乎仍萦繞,摻雜點點墨香,像極了四叔為人,不知怎的,臉有點熱。

“老夫人那不會真為難了我,反倒我這禮數不周,授人把柄。”

“若真為難,也無需客氣。”

“啊?”宋吟晚以為自己聽錯了,擡眸定定看了去,發現男人側着身打理發冠,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不禁私下暗忖,四叔與他繼母的關系已經到了那地步了麽。

待封鶴廷手扶着整齊了玉冠,回身與她面對面,“可好?”

宋吟晚還懵着,下意識點了點頭,“好,好看。”

一說完差點把舌頭咬了,也不知四叔問的哪個可好,自己卻只顧了美色,生怕四叔揪住再諷上兩句,那她一定是羞死的!

好在枕月這時候端着盆兒進來,攪和散了屋子裏古古怪怪的氛圍,讓宋吟晚暗松了口氣。

“姑爺,小姐萬安。”枕月給兩人行了禮,麻溜地到了宋吟晚跟前,極小聲問,“小姐今兒可是讓侯爺叫起的?往後可省了功夫呢!”

“長膽兒了你。”宋吟晚嗔了她一眼,沾水淨臉,也小聲嘀咕,“我這做了一宿的夢,亂七八糟的,有只猛獸盯着我,還聽見祖母喚我。”

“老國公夫人不是去了好些年,真夠可怕的……”

正邁出去的封鶴廷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首望了宋吟晚一眼,直把她看得一頭霧水。

枕月瞧見了卻癡笑,“眠春姐姐原還擔心呢,眼下瞧,小姐和姑爺相處得挺好的。”

“……要你們瞎操心。”宋吟晚笑罵了聲。

宋吟晚洗漱完,就着勺兒舀鮮蝦馄饨。一面想着自己的處境,及方才和四叔的對話,眼下還真說不上是好是壞,但四叔若一直能像這般正常那就是好的。

至于前幾日的反複無常,許真是病糊塗了的。

等眠春進來,宋吟晚便岔了心神,“我讓你找人打聽的事如何了?”

“人叫喬家的二姑娘給扣下了,王家的上将軍府去鬧了,後不知怎麽給擺平的,那王李氏帶着女兒回了家沒再折騰,人也沒見放回去。”

宋吟晚點了點頭,那王李氏一家子自三年前從嶺南老家搬到汴京,指着王姨娘家私下裏接濟幫襯,卻處處拿捏充大,合該好好醒醒了。

這事喬平暄既已上手,就要好辦多。放錢的,官辦的有交子務,私下營生的是交引鋪。以王傳甫的德行交點三教九流的朋友,走的多半是私營。滿汴京城裏,做這買賣的就洪陳兩家,而捅到了封鶴廷那,多半不是個規矩人。

“讓人備馬車,我要出門。”

“是。”

——

宋吟晚坐的馬車摘了侯府的标志,看不出門道,先是去了洪家的交引鋪子,但洪邁并不在那坐鎮。

而他出入的場所多是勾欄瓦舍,宋吟晚要去還得思量幾許。眼看着日正午時,眠春想勸人回去用飯。

反倒給了宋吟晚靈感,“去豐樂樓。”

“小姐何不讓人尋妥了再見,這樣找,無異于大海撈針啊。”

“時不待人。”

宋吟晚能想到豐樂樓,是聽了洪邁此人驕奢淫逸的傳聞。那豐樂樓是淮泱畔最出名的酒樓,登樓可俯瞰湖景,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最是華貴。

白日裏的豐樂樓,不及它的夜色美,但也另有風情。

宋吟晚戴着帷帽随夥計上了三樓,選了視野最好的雅間。眠春摸了一錠銀子予那夥計,“泡壺好茶,上你們樓裏最好吃最有名氣的菜。”

夥計捧着那一錠銀子樂開了花,連連應是,不敢怠慢。

不多時,便端上來一盆堆滿白雪的大冰盆,裏頭是用銀酒樽盛了如酥般潔白的梅子酒。

梅花是寒冬臘月裏,此時正值盛夏,卻在酒中呈現怒放的姿态。不單單是色美,而是打從心底裏延伸出一股沁爽涼意,鼻息間也滿是梅花寒香。

“樓裏釀的新酒,夫人請慢用。”

宋吟晚嘗了一口,米釀的清酒,回味為甘,清冽消暑,讓人欲罷不能。這是她從前都不能嘗的滋味,一時貪了新鮮。

然一杯酒還沒見底,便教外面吵嚷的聲音敗了興頭。

“爺要來,什麽時候沒有座兒。你只管說,那是爺包下的場,回頭我付雙倍銀錢!”

“洪爺,今兒真不是小的故意攔您,而是裏面的也是個有排面的,不好趕客啊!”夥計剛拿了人一錠銀子,知道是個出手闊綽的,哪敢做得罪人的事。滿汴京城大小都是官兒,誰知道沖撞了哪個家眷。

“我管的你!去,給我把地兒騰出來,要不然你也別幹了!”

雅間內,宋吟晚重新戴回了帷帽,“外頭的可是城北鋪洪家鋪子的洪爺?”

“嗬,是個小娘子,還聽過爺名號。”外面的聲兒已經近到了跟前,門簾那晃動,闖進來個膀粗腰圓的中年男子,摟着一名嬌娘子。

“放肆!”眠春繃着驚吓神情怒叱了聲。

得虧主子有預見的雇了七八個打手撐場子。

洪邁掃了眼,“喲,官家娘子,得罪了。”話雖如此,也不見半分恭敬之意。

“既是我占了洪爺的座,這地兒寬敞,便一道罷。”

“同我一介粗人用飯,夫人莫不是說笑呢。”洪邁痞氣笑了笑,“何況我今兒剛得了幅名畫,正要宴請慰勞摯友,夫人難不成都能讓大家夥一道?”

“潑皮賴子,休得無禮!”眠春被他的無恥驚住,一張臉都漲紅了。

那洪邁被罵登時也沉了臉。

“倒是件值得恭賀的事,不知可有幸讓我也一睹大崇風采。”

話題扯回了畫,洪邁的臉色稍有好轉,“你倒也識得貨?”

“大祟年間作畫皆生絹,南畫皆粗絹,徐熙絹或如布。并以镂沉檀為軸首,是為上上乘。”

“不錯。”洪邁得了興致,小心打開了畫軸,“此幅正是吳生所作《雲鸾圖》,檀香辟濕氣,開匣有香而無糊氣,是絕世僅存的珍品!”

“此畫乃朋友所贈?”宋吟晚忽而問。

“非也,是我斥重金托人所得。”

“所托非人。”

站在洪邁邊上的小胡子男人頓時怒了,“你什麽意思?!”

宋吟晚涼涼說道,“說你以假畫欺蒙盜騙。”

洪邁擰眉,狐疑睨向了身邊的男人,男人頓時擺手,怒指了宋吟晚,“憑你個婦道人家說長道短,胡亂言語,我辛苦遠航追回,豈容你這樣胡謅一通白費心血!”

宋吟晚站起了身,走到了畫旁,仔細觀瞻後娓娓道,“此畫甚好辨別。一則染絹作濕香色,栖塵紋間最易辨。二則作畫用絹,質地分兩種,單絲與雙絲,雙絲絹的經線兩根為一組,緯線單絲,交錯時一根在上一根在下,密致緊湊,能夠歷久不壞,然制作工藝難,甚少有人能用起。

吳生作《雲鸾圖》尚未入院,正是窮困潦倒需賣畫度日之際,怎可能用得起這等絹紙?分明是後來人仿的贗作,以畫院紙張去作,應當是同期的畫手,仿得極真,卻變不得真。”

洪邁等聽完回過來味,猛地就把那畫摔了小胡子男人臉上,“好你個王八犢子,糊弄到你爺爺頭上來了,我看你是活膩了!”

接下來,洪邁拎着小胡子男人離開了會兒,再回來,是給宋吟晚道謝來了。

“今兒這出實屬巧合,但我尋訪洪爺卻非巧合,是有事相托。”宋吟晚此時道了意圖。

“不知我這粗人有什麽值當夫人這般費周折的?”洪邁也是人精,等宋吟晚說完,又端起了架子,目光略有審視。

宋吟晚隔着帷帽,任由他打量,“我曉得洪爺開交引鋪,手裏過的賬本本清楚,倘若我想要其中一本,當不曾有過可行?”

“哪家?”

“明威将軍府,王傳甫。”

轉到了生意上的事,洪邁不由多了幾分謹慎,“你是那厮什麽人?”

“受他連累之人。我也不白要你的,他出了多少,那些銀錢便歸你,甚至我還能出多一番,連同備份的賬簿一并予我。”

洪邁聞言略驚,便知她不好糊弄,但确實頗有誘惑。

那王傳甫放他那的私錢就二百多,卻想着能滾雪球般生息不止,可放出去的錢正虧着,他還煩着呢,還得應付那缺錢鬼,遂故意說要增本翻利息,誰想驚動了那厮背後的人家。

他把宋吟晚錯當喬家的人了。

卻也沒錯。

宋吟晚不願拖沓浪費時間,冷然道,“按汴梁律例,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餘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若要仔細算,怕是得從五年前被逼死的廟口林家開始算罷?”

像洪邁這樣的人,光予利是不夠,一幅贗品得句謝,不用點厲害的,難從他手裏得到點好處。

果然她話一落,洪邁便變了臉色,“你還知道什麽?”

“若洪爺肯應我的條件,這壓了棺材板的事再翻不出來。”

“要我不肯呢?”

“洪爺還是再考慮考慮,于您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何必意氣推拒門外。”

洪邁陰郁一笑,拍了拍掌,頓時從樓下頭湧上來數十號人,灰布麻衣,個個健碩。将樓道口都堵得嚴嚴實實。

洪邁在這些人中,神态倨傲陰險,“放着好好的正經娘子不做,偏要來管我的閑事!你難道不知整條城北街,全是我的地盤?”

宋吟晚身邊的打手全在她身邊壓陣,但怎看都敵我懸殊。

“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裝神弄鬼,找你爺爺晦氣!”洪邁說着,惡狠狠地推開了護主的眠春,伸手正要擒住宋吟晚的帏帽往下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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