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宋吟晚出了門就讓人給喬平暄送了帖子,約在慶豐街的戲園子見。
整座汴京城以淮泱河為界,劃分南北,南街十二巷七十二座樓,便是最大的勾欄瓦舍,官家明令不準官員出入。
封戚氏說的園子卻在北面,臨着淮泱河獨門一座,與豐樂樓毗鄰,氣派恢弘不相讓。
能在京城裏闖出名堂的班子,必定是有兩手本事的。何況還是獨一份的生意。
宋吟晚就着枕月的手下了馬車,一眼就瞧見門上燙金的匾額,上書鎏園。園裏老槐樹的枝丫探出了牆,落下濃重蔭翳。
不一會,就有倆孩童從門裏跑了出來,手上各拿着網兜子利落爬上門口的樹,逮樹上的知了往背後系的袋子裏裝。
“這麽高當心摔着了。”枕月站在宋吟晚身邊看得提心吊膽的。
“小點聲兒。”樹上的大孩子回,“都叫你給吓跑了。”
另一株樹上的,袋子裏已經裝得七八成滿了,回頭恥笑,“你自個抓不着,少怨怪別人了。”說着往宋吟晚那看,“夫人是來看戲的?可來早了,角兒們才開始練呢,咱們這地兒未時才營生。”
“我找你們老板。”宋吟晚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同枕月擔心的,她是一早看出兩孩子是練家子。
“我大伯一早出門去了,不定這麽快回來。”小孩兒裝滿了袋,從樹上一躍,穩妥落在了地上。“不過福叔也管事兒,夫人裏邊請。”
說罷,做了個恭請姿勢。一邊朝裏面喊‘福伯’。
等叫福伯的老兒出來迎接,倆小孩兒獻寶似的把袋子怼到了他跟前,一手攤着要‘工錢’。
“少不了你們的。”福伯笑嗔,“還有客人在呢,回去練功去。”
“捉那些幹嘛?”枕月好奇問。
小孩兒從福伯後探了腦袋,“多了吵鬧,影響角兒們唱戲。大伯說一株樹十文錢,不論多少,園子裏外攏共八株,兩人一天能分四十文,捉來的蟬能烤了吃,蟬衣還能賣藥館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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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錯。”枕月吶吶,聽了烤知了還有點饞上。“知了肉就那麽點兒,能好吃麽?”
“別看小小的,肉烤熟了焦噴噴的可香了。”
福伯怕在貴客面前失禮,趕着倆回去,一面請了宋吟晚上了西樓招待。“讓夫人見笑了,這倆是皮猴,成日裏閑不住。東家故意使的法子給他們事做,耗耗精神頭兒。”
“你們東家應是個有趣的。”宋吟晚是瞧了園裏頭的精巧布局有感而發,屋裏頭的陳設也新穎,多是不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夫人謬贊。”福伯知道了她來意就讓人送來戲單,道是先給夫人掌掌眼,就下去籌備了。
西樓正對着戲臺子,前後通透,往後是車水馬龍的慶豐街。視野敞闊。
茶水端上來的功夫,宋吟晚便瞧見喬平暄走了進來。
“今兒吹得什麽風,能讓你想起我來,邀我陪你喝茶看戲文?”喬平暄今兒一身玉色煙蘿銀絲輕紗裙子,外罩了件月白色軟紗短衫,腰肢輕擺,團扇輕搖,整個人仿若被罩在一片如煙似霧的朦胧紗色中,如仕女畫裏走出來般,堪堪是引人注目。
與宋吟晚站在一道,便是天上的瑤池仙子,各有各的妙處。
只可遠觀焉。
宋吟晚等人來就遣退了下人,“将軍府與這近得很,怎比我還晚到?”
喬平暄坐下整了整衣衫,這紗容易皺,就是坐也得端着,“既是你約我出門,可不得好好捯饬捯饬。怎樣,可比你這媚俗的小娘子要仙氣缥缈多了吧。”
宋吟晚叫‘媚俗’二字戳了心窩子,想起二姐姐這些年來苦心經營‘虛名’并樂在其中,就有些哭笑不得。
“說起來,我收到你府上邀帖,你這會兒還有閑情逸致坐這喝茶?”
“自然是有幫手,才能叫我騰出空來。”宋吟晚笑了笑,便把倆侄媳婦找上門的事兒給她說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進了一家門,都不是什麽安生的。”喬平暄道。“作弄作弄她們成了,這戲班子定是有問題。”
“都是唱戲,總得起了頭才能唱下去。二姐姐放心我有後招兒。”宋吟晚惬意抿了口茶,不用受府裏事務煩擾,尤其一想到屋裏的兩個,心情就更暢快了。
喬平暄颔首,“原本想将你的事與父親說一說,可惜,父親回了邊關駐守,怕是要等過年才回來,我想的是屆時你自己同他說。幾個哥哥那我先說了,不過都不相信,還道我是想魔怔了。獨獨二哥說了句話。”
“什麽話?”宋吟晚提了心。
“說寧可信是真的。”
宋吟晚眼眶一酸,二哥為人古板正直,最不可能信的怕是他了,卻道出這樣的話來。
喬平暄見惹了她難過,又撫了撫她手背安慰,“慢慢來罷,等親自見了就知道了。”
“嗯。”宋吟晚點了點頭,又喃喃道,“若年後能和離了,才好。”就能一家團圓了。
“父親要是知道了,管他綏安侯還是定北侯,定是要把你搶回來的。”
“父親哪像你說的那樣蠻橫。”宋吟晚頓時被她逗笑,“喏,戲單子,挑一出瞧瞧。”
喬平暄看了那一長串,選了個新鮮的曲目《南蠻令》讓人傳了下去。不多時,戲臺一側便傳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響,南琶三弦,檀板輕和,清雅雍容的氣度悠悠蕩蕩,撩人心懷。
臺上的戲子輕吟低唱,話的是第一幕的《将遇》。邊關小城盂蘭節,秋三娘與魏生廟會初遇,兩人同戴鐘馗面具,琴音舞和,一見生情。戲文細膩柔和,唱腔婉轉,如娓娓道來。
再往後二人共游,覽山川美景,漸是情深。秋三娘與魏生的私情被父親發現,派人捉回秋三娘囚禁府中,被迫另嫁。魏生求見無果,一牆之隔訴衷情。
婚嫁之日,秋三娘掉包丫鬟出逃,與魏生私奔中原,天地為媒,結為夫妻,那是一段濃情蜜意好光景。怎料魏生父母早已幫他定親,過府侍奉雙親。秋三娘為妻室不容,慘遭棍棒逐出,魏生護她怒而休妻。
至此,到了第三話戛然而止。
宋吟晚瞧了,确實頗有新意,概因兩人跳脫世俗束縛追求情愛的美好罷了。還來不及嗟嘆,便聽到旁邊小聲的抽噎聲。“……”
“秋三娘為了魏生衆叛親離,背井離鄉,魏生可萬不能辜負秋三娘啊!”喬平暄拿帕子抹了抹眼淚,她最見不得這樣的戲碼了。
“二姐姐,那只是戲文而已。”宋吟晚道,實則已經數了還有十來話,《西闕寺産子》赫然在列,怕事情沒那麽簡單。
喬平暄瞧她,見她毫無感動,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她腦門,“你是還沒開竅。都說話本戲文并非憑空撰寫成,多是借了誰人的一段舊情舊事,如此就更叫人意難平了。”
“二姐姐說的是。”宋吟晚點頭受教,卻一點沒往心裏去。正欲轉移話題,忽聞後方傳來嘈雜聲打斷。
她和喬平暄兩個一同朝後面街上看了過去,遠處高門府邸外鬧哄哄的聚了許多百姓。兩人起身憑欄眺望,才看清楚被圍起來那,十餘名官兵站了兩旁,另有數名不斷從裏頭押解戴枷鎖之人,百十號人浩浩蕩蕩甚為壯觀。
“真是報應!”喬平暄忽而笑了。
“二姐姐識得?”
“那是戶部尚書曹正元的府邸。”
“是他!”宋吟晚對曹正元那名字極有印象,亦是橫眉冷對。
當初父親邊關告急,官家急補軍需,撥戶部銀五十八萬兩,送往崇州。那曹正元乃戶部之首,玩忽弄權遲了兩日,那兩日父親與将士們咬牙苦撐才博了命回來。而曹正元卻憑巧舌如簧與姜國丈庇佑安然無恙。
“曹正元當人走狗當得忠心耿耿,怕是想不到給人當替死鬼這結果。官家終究允了綏安侯徹查,便是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牽涉再廣,都要扒幹淨血肉黏上的塵土。短短兩日涉案下獄者逾百數,就連三皇子也在其中。”
“嗯?”
“棄卒保車。”喬平暄目光冷冷,“三皇子生母是周皇後身邊的宮娥,去母留子,卻是留在當時還未有子嗣的姜貴妃身邊。事已至此,與三皇子脫不了幹系。”
宋吟晚周身騰起一股涼意,一場母愛,若背後藏的是從頭到尾的算計,叫人生寒。
“人心之毒,甚于惡鬼。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綏安侯此舉怕是會招致禍患。”
“一己之患與國之大患,孰輕孰重?”
宋吟晚仍眺着曹府,目光倏爾悠遠,“天下以言為諱,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順上指,莫有執正,必積久成患。士之大義,谏良言,清君側!”
喬平暄睨着她久久,“你這樣子,倒使我想起一人。”
“誰?”
“還能是誰,不就是你口裏那個忠義兩全的。”喬平暄猶覺得她剛才那神情神似封鶴廷,“都說近朱者赤,你這才多久,怎就被他帶跑偏了。”
宋吟晚拂開喬平暄在她臉上作妖的手,臉上禁不住浮熱。“明明是正經的肺腑之言,叫你說得不正經。”
正說着話,卻叫街上一處亮眼的景給吸引了過去。
喬平暄同順着往底下瞧了過去,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站在小攤旁,興高采烈地采選着飾物,紫紗短衫與層層疊疊的百褶裙,以織錦花帶束了纖腰,完全不同中原姑娘的打扮。
“這是苗疆來的姑娘罷,聽那街販子花言巧語,作假的血沁玉哪值得上一片金葉子?”
而那姑娘已經付完了錢,正舉着血玉對着陽光左看右看瞧得滿意。随即便和宋吟晚不經意對了目光,絲毫不認生地揚起燦爛笑臉作招呼,天真爛漫。
“貪不義之財,必受因果報應。”宋吟晚道。
喬平暄只聽她神神叨叨,餘光裏瞥見那小販開始渾身上下抓撓,很快就把自己抓破血了,瞧着怪滲人的。沒一會兒,那小販就往苗女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不知做了什麽交涉,等小販重回攤子,症狀已然消失了,不過那些血痕一道道的還在,證明并非是錯覺。
“據聞苗疆一帶擅巫蠱之術。”她吶吶言。“你早猜到了?”
“一看那姑娘就是個機靈的。”宋吟晚笑笑,也怪那小販太過貪心,惹得人出手教訓。
只是話剛說完,宋吟晚便瞧見有幾人朝着那少女方向圍聚了過去,少女前方一老太太摔在了跟前,已經扶上了手。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