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其實封戚氏早就來了,一直在院子外頭擱着。
當差的丫鬟那可是領了綏安侯的命,道侯夫人身體不适,且睡到想起的時候,誰也不得擾。
這時節,在外頭就是幹站着一動不動也遭罪。
故在瞧見枕月端了吃食進去的時候,不顧丫鬟阻攔直接闖了進來,模樣頗有些狼狽,嘴裏不忘念着要人幫忙。
宋吟晚蹙了蹙眉,旁邊的枕月便先搶聲道,“戚少夫人該知道我家小姐身子不适,怎還到這嚷嚷上了?”
“枕月,不得無禮。”宋吟晚哼聲了句,可沒多少斥責的意思。
封戚氏一時臉上有些挂不住,可到底記着自己來的目的,忍下了,“四嬸身子可好些了,大中午的就吃這些個怎能行呢!”
“勞侄媳婦關心了。”宋吟晚似笑非笑觑了她,“能叫你這時候找上來的,不妨先說說你的事兒。”
封戚氏嘴唇嚅動,這事兒她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再瞧宋吟晚的神情,恍惚有種落了陷阱的錯覺。“還能,還能是什麽事兒,就是我表妹那樁。昨兒本來就是個助興的樂子,怎還立了字據了呢?”
今個一大早,她姨母火急火燎找上門,一看,可把她也給駭住了。
八百兩的欠條。姨父孫俞慶一個七品的京官,一年俸祿不到二百兩,便是家裏有餘錢,也不能一下給出八百之多。哪有參加個乞巧宴輸出去這般多的道理,可叫埋怨了一早上了。
“助興的樂子?”
封戚氏賠笑應是,心底則對宋吟晚這等獅子大開口的行徑鄙夷不已。陡然見她冷了神情,一喝,“莫不是你們覺得我是能拿來随意取樂的?!”
“不不,不是那意思。”封戚氏連忙擺手,“就是借十個八個膽兒也是不敢的,四嬸這話真是字字誅心了。”
她又道,“那丫頭昨兒跟發了癔症一樣,回頭問她都不敢信自個做了什麽。她還是個孩子……”
言下之意,是宋吟晚同個孩子計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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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晚被徹底攪沒了胃口,掃了一眼桌上的‘借據’,“戚娘子,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拿她年紀小作文章,不若就由你這個當姐姐的來替她還?”
“我?”封戚氏當即被噎住。“四嬸真愛說笑。”
“我不是在說笑。”宋吟晚冷下臉道。說孫偌滢年紀小,就是個笑話。合着還比衡陽公主大上兩歲。
封戚氏被堵沒了話,只得尴尬陪着笑,心底裏卻是恨極了宋吟晚此刻裝腔作勢地拿喬。
她國公府出身又成了綏安侯府的當家主母,怎會缺那八百兩銀錢!無非是在這糟踐人呢!
可轉念一想,她已經在姨母面前是接下這借據,打了包票會解決此事。若宋吟晚油鹽不進,啪啪打了自個的臉不說,照姨母那性子,只怕能鬧得她在娘家也沒面。
八百兩——對宋吟晚來說不算什麽的東西,極有可能成了壓在自個身上的重擔。如此一想,愈是心氣不平了。
“都是沾親帶故的親戚,四嬸又何必這樣揪着不放,落了小氣名聲。”
她嘀嘀咕咕的,聲音并不小。
可把宋吟晚身邊倆丫頭給氣壞了。
“那又不是我們家主子拿刀架脖子上逼她寫的,是她自個讨的,棋臭輸不起,還反過來倒打一耙。奴婢打跟了主子後就再沒見過這等行徑了!”
封戚氏當即反應過來,“你個賤奴才,把我比什麽鄉下潑才呢!”
“原來戚少夫人還知道呢。”枕月咕哝了聲。
“主子說話,哪有你個賤丫頭插嘴的份兒!”封戚氏身後跟來的婆子,立時怒了眼,一臉兇相作勢往前要撕。
枕月被吓得直往後退。
“鬧夠了!”宋吟晚猛的起身,抄起桌上的瓷碗‘哐’就砸了個稀碎。
紅豆沙灑了滿地,不偏不倚全在封戚氏的腳面上,頓時燙得她尖聲直呼。
宋吟晚冷眼瞧着,“雲隐齋豈是讓你們撒野的地方!”略作一頓,“臉是自己要的,不是別人給的。別等到被人踩了腳底下了才想起來撿。”
封戚氏這會兒已經是被燙麻了,只聽了宋吟晚那話,渾身的血液盡數往腦袋上沖,嗡嗡響。她自認是好聲好氣賠盡了笑臉,話也是在情在理,卻被如此刻薄惡毒相待,連着幾個‘你’氣得顫聲說不出話。
好半晌才道,“宋吟晚,你要這樣锱铢必較,我也把話敞明了。這事兒鬧起來傷得是一家人和氣,設賭的事兒傳出去看看到底損的是誰的顏面!”
就宋吟晚那破名聲在外,什麽棋局,怎可能是有真本事,還不知是耍了什麽陰毒手段!
宋吟晚與她面對面,氣氛僵冷到了極點。
封戚氏忍着痛,不怕同她撕破臉了。宋吟晚雖然身上氣勢淩人,臉上卻褪了血色,額頭上冷汗涔涔。
在她看來,無非是怕了。
“早知如此何必呢。”
“八百兩,三日為限,少一錢都不行。”
與封戚氏的話一同落下的還有宋吟晚,堪堪令封戚氏的得意僵在了臉上化作不置信。
宋吟晚睨着她,複又坐了回去,過了那一陣的陣痛。“莫說這張契紙,連同世福交引鋪,十三坊當鋪留的底據,你且想好了要多少銀錢來贖。”
封戚氏霎時臉白如紙,“你胡說什麽?!”
“侯府的金銀窟裏養出了蛀蟲,中飽私囊。你婆母寵你,提攜你,怕是沒想到過養了頭白眼狼罷。”
“不,不可能的,你怎可能會……”封戚氏強作鎮定,牙齒咯吱打顫。在她說出那幾家鋪名時已是惶恐難安。
“我要查自然查得到。”宋吟晚道。唯一奇的是,她昨兒才交代下去查封戚氏,今兒起的底完完全全交了她面前。如此神速,除了四叔手筆不作第二人想。
眠春得了示意取來一紅漆木匣子,裏面是一疊的字據,田産鋪面間雜金銀細軟,零零雜雜,俱是落了封戚氏的名和印子。
宋吟晚扶着匣子,阖上了蓋兒,冷幽幽笑道,“大嫂就快回來了罷。”
封戚氏這會兒真真是吓得魂飛天外了,撲通一下腿軟在地,再迎上宋吟晚的眼神,卻似瞧出什麽,忙是跪着挪近了她跟前,懊悔痛哭,“四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讓我做什麽都行,千萬,千萬別抖摟出去!”
難得封戚氏的腦子好用了一回。聽清了宋吟晚說贖回,便是還有贖罪的機會。
證據全部捏了人家手上,如同被扼住了命脈,一切聽憑,只怕宋吟晚覺得她不夠誠心,苦苦哀求。
“當真是我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
封戚氏哭得臉上糊糟糟的,陡的一喜,猛是點頭。“只求四嬸能網開一面,不不不,這些東西我都會填補上的,求四嬸高擡貴手饒了我這回!”
宋吟晚彎起嘴角,“那你且把乞巧宴上,你做的,旁人做的手腳,說與我聽聽。”
“這……”
——
過了晌午,蟬鳴擾人。
西面的錦瀾軒裏,丫鬟取了雨傘樣的罩子蓋在了食案上。木骨作架,薄紗鋪面,底下将将能看見顏色洪亮的腐乳肉,旁邊佐一碟銀絲卷兒,能蘸了吃,并幾樣爽口的拌野菜。
乃是封元氏給夫君封元宗留的飯菜。
一丫鬟匆匆從外頭入,封元氏瞧見是貼身侍候的,便叫另兩個下去了。“戚娘子去要借據了?”
“去了,還是一大早去的,結果被雲隐齋的下人攔在庭院裏幹等了個把時辰。原說侯夫人是病了,後來瞧見‘四物湯’才曉得哪是病,就是女人那點子事兒,可把戚娘子給氣壞了。”
“後來呢?可給了?”
“給沒給倒是不清楚,只曉得戚娘子在雲隐齋待的時間不短,走的時候臉色差得很。”丫鬟見主子皺眉,揣測寬慰了道,“戚娘子成日裏打着大夫人的幌子,是大夫人身邊親信。那宴席無非是兩邊架起的擂臺,你來我往,火自然是往那頭燒的。”
封元氏低低應了聲,心底卻無端打了個突突。
正此時,衣着黛藍錦服的男子興沖沖地沖了進來,一口喚着一個‘瀾兒’。
封元氏遞了個眼神,那丫鬟便謹慎得不再言語。而她自己則笑吟吟地對了男人。“何事叫二郎這般高興?”
“快出來瞧瞧我給你做的好東西。”封元宗拉着她的手,領着她出門看。
廊檐下,下人擡了一把木頭椅子擱下。椅子打磨得光滑,底下兩邊是圓弧,封元宗伸手推了推椅子背,椅子便一前一後地搖晃了起來。
“你原來就愛蕩秋千,這像不像?”封元宗像是急于獻寶的孩子,又拉着她手将人扶坐了上去,“你且試試,可舒服?”
封元氏溫柔地淺淺笑,“嗯,不但舒服,還很有趣。你這兩天早出晚歸便是在木作坊忙活這個?”
“你可是也不喜歡我去木作坊?”封元宗的神情一黯。
“不,不是,只是覺得你對我太好,什麽都想着我。”封元氏的手從扶手那移開,落在了他面頰,輕撫,“我怕擔不起你這份好。不必在我身上花費那麽多心思。”
封元宗聞言展顏一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不如大哥能說會道,也不像三弟那麽會讀書,母親總說我玩物喪志,瞧不上我,整個府裏獨獨你支持我。知我心,為我憂。”
“我是你夫君,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封元氏不由也牽起嘴角,身子依偎向他,“能嫁二郎是我這輩子最大幸事。”女子柔柔埋首在男人胸膛前,溫柔漸褪,化作滿面森冷。
老天垂憐,将害她家破人亡的兇手送到她身邊,怎可辜負!